二十四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在土石公路上颠簸着往前行驶。公路两边的山坡上翠绿色的一片。这里是野兽群山的中部,一条大峡谷从群山中穿过。黑鱼湖是山谷平缓处形成的湖泊,足有一里地长,两边坡谷平缓,形成了一块一块的山田。这里是群山的中部,气候相对于山下的松江镇要低六七摄氏度。山里气候低一些,农作物也相对晚上半个月成熟。

  黑鱼湖边山田里的油菜已经快收获了,山腰间的黑鱼湖周边的山田和不太陡的山坡上的梯田里的油菜花正在盛开。钱菜花站在小伙子躺着的座椅旁,一手扶着椅背,两腿挡在座椅的边边上,正好像婴儿床边的扶栏挡住小伙子那缠满纱布的正在晃动的腿,目光透过窗口朝外张望着。钱正南蹲在座椅旁,不时用手抚摸一下小伙子的额头,担心和惆怅全写到了脸上。

  小伙子躺在座椅上,仍然处在昏迷状态,只能随着公共汽车的颠簸而不停地晃动。钱菜花的目光盯着窗外,她不忍心把目光落到这可怜的小伙子身上。

  窗外,山田里、坡地上的油菜花争相开放。漫山遍野的油菜花仿佛要将整个山峦、山谷淹没。美艳香飘的油菜花迎着仲夏的阳光随风摇曳。金黄色的花朵带着微微热气涌动的山野间,瞬间点燃起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每朵花都似倔强的村姑,诉说着冬天寒风的凛冽,山野泥土的芳香,散发着任性的气息。钱菜花想想自己的名字,扭头望了一眼蹲在那里全神贯注地盯着小伙子的父亲,心里涌起了一丝丝的自豪。菜花美丽金黄,香气四溢,父亲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不错!

  钱菜花对窗外山田里、梯田上一片片的油菜花情不自禁地欣赏起来,担忧的眉头舒缓开来。但目光一收回来落到座椅上小伙子身上,心马上又悬了起来。座椅上的小伙子一直昏迷不醒。山间的土石公路坑坑洼洼的,公共汽车只能缓慢行驶。钱正南父女俩心急如焚,但毫无办法。

  昏迷!小伙子仍在昏迷中。

  公共汽车沿途已经停靠了三四站。钱正南抬头朝窗外的山峰一看,太阳已经从不远处的山峰间露出了头,到处阳光灿烂,到处青翠欲滴,到处是大片小片的坡田里金灿灿的油菜花。钱正南算算时间,公共汽车再有半小时,应该就到县城。他在心里暗暗地为公共汽车加油:快点,再快点!父女俩心里都明白,此刻公共汽车的速度跟座椅上的小伙子的生命紧系在一起了。公共汽车早一点到达县城,早一点送到医院,小伙子的生命就多了一点希望。

  公共汽车驾驶员应该尽力了。发动机不时加速的轰鸣声伴着车身剧烈的颠簸随着车后扬起的尘土往后飘去。父女俩的心一会儿放下,一会儿又悬起来。父女俩心里很矛盾。公共汽车一加速,速度快了,到医院的时间就会早一些,救治小伙子的希望就会大一些。但公共汽车一加速,车身就会剧烈地颠簸,躺在座椅上的小伙子就会晃动起来。父女俩不是医生,加之这位小伙子从天坑草窝里发现到现在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光发现身上全是血迹,但不知道腿脚手臂有没有隐形骨折。如果腿脚手臂骨折的话,汽车的颠簸将会加剧骨折的程度。当然,内脏也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如果内脏受伤,汽车的颠簸将是致命的。父女俩心里矛盾极了,既希望公共汽车开快一点,早一点到医院,又希望汽车平稳一些。

  父女俩的心随着汽车的加速和颠簸一会儿放下,一会儿悬起来。

  公共汽车鸣了两声喇叭,沿着山坡下的土石公路平稳地行驶,拐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弯,到了平坦宽些的大马路上。汽车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汽车也平稳多了。父女俩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县城快到了。

  父女俩的目光都盯着窗外,群山已经落到公共汽车的屁股后面。公路宽了,路面的石灰三合土压得特别平实。公路两边是一排整齐高大的杉树,东边天空上的太阳灿烂的阳光照在杉树上,翠绿色城墙似的一片,公路全在树影里,公共汽车里透进一阵阵清新的凉气。

  钱正南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朝驾驶室方向望了一眼。松江大桥就在前面。钱正南知道,公共汽车过了松江大桥,就进县城了。他突然一愣,县城公共汽车站离县人民医院还有几里路。把小伙子从公共汽车上驮下来,再找三轮车转送到县人民医院又要颠簸一阵。看着眼前这位始终昏迷不醒的小伙子怪可怜的,再折腾下去,命再大恐怕也保不住。钱正南不认识驾驶员,也不知道这城里的驾驶员好不好说话。他站起身,扶着椅背摇摇晃晃地走到驾驶员背后,硬着头皮说:“师傅!师傅!”

  “什么事?就近下车?”

  “跟你商量一件事?”

  “就近下车?车站有规定,不能随便下客!理解!”

  “不是就近下车。”

  “你说!”驾驶员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松江大桥方向,一边语气和缓地让钱正南说下去。

  钱正南松了口气,心里暗暗赞叹,这位师傅是好人。钱正南轻声地咳了两声,气喘得匀称些,这才用求情的语气说:“师傅!是这样的,刚才背着的那位小伙子一直昏迷不醒。”驾驶员头也不抬:“是你儿子?”

  “不是!”钱正南解释说,“今天一大早带着大女儿菜花到龙山天坑底部打野味,还没有打到一只野味,就在草窝里发现了这位小伙子浑身受伤。”

  “怎么回事?”

  “不知道!这位小伙子浑身受伤,一直昏迷不醒。救人要紧。我和女儿一看这位小伙子没有死,还有一丝气息,就把这位小伙子驮出坑底。”

  “从天坑上掉下去的?”

  “不知道!”

  “还有气息,算他命大!救人要紧,说吧,让我干什么?”

  “麻烦师傅把公共汽车直接开到县人民医院。时间就是命呀!抢时间送到县人民医院也许能救活!”

  “你跟乘客打声招呼!”

  钱正南一听,喜出望外,想不到城里的这位公共汽车师傅这么爽气。站在小伙子椅边用腿当扶栏的钱菜花听到了父亲与公共汽车驾驶员的对话,心头一喜,不等父亲开口,抢先朝公共汽车里的乘客介绍起躺在座椅上伤势很重的小伙子的遭遇。乘客们上车就注意到躺在座椅上的这位满身是血的小伙子。听钱菜花一介绍,知道这父女俩是见义勇为,目光一下子聚焦到钱正南父女身上,啧啧啧地夸个不停。

  钱菜花喉咙脆声高,大着嗓门说:“这小伙子从天坑底部发现到现在快两个小时了,一直昏迷着,不知是死是活。给大家添麻烦,请师傅将公共汽车直接开到县人民医院,耽误大家时间了!”

  “救人要紧!”公共汽车里的乘客几乎是一条声地喊起来。师傅按了一声喇叭,公共汽车驶上松江大桥,进入县城主干道陵阳路。师傅一路鸣着喇叭朝县人民医院方向飞快地驶过去。

  陵阳路是陵阳县城的一条主干路。1974 年上半年,原来的土石铺成的路面被挖去,改铺成了水泥路。路面平坦光溜,但路边的街面并没有拓宽。虽是水泥路面,但路面还很窄,两辆四吨重的解放卡车通过时,紧夹夹的。公共汽车行驶在水泥路面上,虽然速度快,但不太颠簸,钱正南父女俩此刻的心情舒坦多了。陵阳路尽头向右一转,就是县人民医院。按公共汽车现在这个速度,不到十分钟就会到达县人民医院。父女俩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了。山里的人一年难得到县城逛一趟。钱菜花想起来了,去年中秋节前几天跟着父亲来过一次陵阳城。那时,陵阳路上正在铺水泥,到处乱糟糟的。钱菜花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沿着路边店铺的人行道走,身前身后响起一阵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此刻,钱正南父女俩的目光都注意着窗外。陵阳路平坦了,路两边的店铺门面也整洁多了,尤其是店面店招粉刷重写过了,特别地醒目,又特别地似曾相识。菜花眼力好,记性强,从眼前晃过去的店铺、建筑全记起来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陵阳影剧院。门脸很气派,五六级长条台阶上有一平台。平台上三根罗马柱,有二层楼高,刷得雪白。罗马柱两边是两面高墙,高墙两边的上端由巨大的钢梁连接,不知是木板还是钢板装饰的店牌,白底上五个红色的正楷字:陵阳影剧院。影剧院的影字下面是一颗鲜红的五角星。这里菜花记得最深,她曾吵着要跟父亲进去看场电影《闪闪的红星》,但当时已到下午,父亲要往鱼头村赶,菜花只好作罢。影剧院晃过去后,接着是气派的两层楼,一溜五间的县药材公司、水产门市部,还有一座沿街的两层楼,门脸也挺气派,中国人民银行五个大字很醒目。再往前就是县里的新华印刷厂,印刷厂的隔壁是新华书店。

       马路不宽,但不拥挤。路上除了拖拉机,人力三轮车,就是来来往往的自行车,不时还会出现一两辆马车、骡车,挺引人注目。路上偶尔会有一两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卡车,不停地鸣着喇叭与公共汽车擦边而过。不远处陵阳路的尽头,有一座一百多米高的山峰,叫毛峰山。山上有一小亭,人称毛峰亭。山脚下就是陵阳路尽头。从陵阳路往左是毛峰东路,往右是毛峰西路。

  公共汽车到陵阳路丁字路口,连鸣两声喇叭,缓缓地往右拐上毛峰西路。师傅提醒钱正南:“陵阳县人民医院快到了,我直接开到大门口!”

  “谢谢师傅!谢谢大家!”钱菜花和父亲几乎同时向师傅和乘客表示谢意。话音刚落,县人民医院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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