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天坑底部比较潮湿。低洼处还有些积水。天坑上面透射下来的光线一照,镜面似的锅盖大小的水塘反射出亮晃晃的光芒。有好几条小溪流从不同方向由高往低缓慢地流淌。有些小溪流淌进小水塘,水塘满了溢出来,又流向杂草杂树丛生的低洼处。

  天坑底部东北角方向地势相对高一些。从天坑上面的崖壁往下呈梯形,虽然坡度不大,但斜坡上杂草、荆条丛生,藤蔓缠绕,厚实实的像一条巨大的绿黄相间的毯子垂到坑底。父女俩走到东北角,到处都是一人高的山草,人走进山草丛里,地上软乎乎的,像泡沫似的。

  长年累月,年复一年,这些山草疯长之后,枯萎下来。第二年春天,和煦的春风一吹,又从枯黄的草根丛中生发出大片的草芽,长出密密翠翠的青草。  

      正是仲夏。

  青草丛中,五彩缤纷的野花盛开着。菜花顾不上欣赏天坑里的美丽景色。她侧耳细听,如果是人从天坑上面掉下来,一定会有声响。她希望能听到呻吟声。但草丛和杂树的枝条在夏风吹拂下悠悠地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汩汩流淌的溪水声飘向远方。菜花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这个方向肯定有人惊叫过。菜花目光在草丛里扫来扫去。每走一步,菜花都用脚在草窝里踢踢。但除了踢到硬邦邦的树桩和有棱有角的石块,把脚指头踢得生疼起来,不但没有见到人影,连个山鸡、兔子都没有发现。也许太阳还躲在深山高峰的后面,还没有升到天坑的上空,山鸡、兔子等野味也在树丛里、山洞里睡早觉。天坑底部宽敞的一片山地只有穿洞风呼呼地拂着山草和荆条,到处静静的。菜花一边用脚探寻,一边用目光搜寻,耳朵几乎是竖着倾听。

  突然,菜花眼睛一亮。在离自己站立位置十多米的一大片草窝,有一小片草明显被什么重物压趴下去了,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凹坑。菜花顺着那片厚实的山草往天坑上方看去,正是天坑大槐树斜悬着的喜鹊窝下方不远处。虽然天坑上空的喜鹊窝有些模糊,但大致轮廓还是清晰的。菜花估计有什么重物从天坑上方滚下来了。菜花用手往草窝凹下去的地方一指:“爸!你看那边!”

  钱正南循着菜花指的方向一看说:“一定是天坑上方什么重物滚下来了。不会是大石头吧?也许是野猪什么的动物从天坑边滑下来。”

  “不可能!”菜花连声否定,“不可能是大石头!肯定是什么动物。说不定是人。”

  “不可能是人!人怎么会从天坑上空掉下来呢!”钱正南说什么也不相信。钱正南去过龙山天坑的上面。天坑边离崖壁有一米多远的地方是一条小路。谁也不可能滑进坑里。他们父女俩怀着极大的好奇心,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离那草窝两米多的地方,一下子愣住了。草窝里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头往南,脚往北方向,整个人都没在草窝里。一只不知鞋子甩到哪里去了的光脚,血淋淋的脚指头露出草窝。钱正南站立在一块小石头上,用手朝草窝里的青年男子一指说:“菜花,你看!怎么会有人呢?”

  “是个人!”菜花也站立下来,似乎有些胆怯的样子自言自语,“奇了怪了!这人从哪儿来的?天坑上面掉下来的?”

  “难道有人谋害?”钱正南有些疑惑不解。从天坑上空怎么会掉下一个人来呢?除非有人要害这个青年,将他从天坑上边推下来的。菜花虽然只有十四岁的小小年纪,但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她紧跨两步走到草窝凹陷处,对父亲说:“不管什么情况,救人要紧!”

  “对!先救人!”钱正南走到草窝凹陷处,把猎枪往一边的荆条树上一靠,弯下腰,伸出右手,在那青年男子的鼻孔处轻轻一放。钱正南的手指明显感到那小伙子微弱的鼻息,赶紧抬起手,对菜花说:“这位小伙子还活着。肯定是从上面摔下来的。”

  菜花听父亲一说,顿时惊诧不已,也弯下腰伸出右手的两个指头,学着父亲的样子,在小伙子鼻孔处试来试去。小伙子鼻孔里微弱的气息游丝般地翕动。菜花心里一激动,连声说道:“活着!活着!”说到这里,站起身,十分纳闷地对父亲说:“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还有气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菜花边说边仰头望望天坑上部那棵斜悬在天坑上方的大槐树干,尤其是那大槐树上硕大的喜鹊窝。

  父亲用手指指天坑上方的大槐树,目光顺着坑壁缓缓从上往下扫视:“菜花,这里的坑壁很特别,呈梯形往下。斜坡上长满了厚厚的山草,坑壁上到处是盘根错节的老藤和青藤,重物会顺坡下滑,有青老藤蔓的缠绕,起到了很大缓冲作用。要是从天坑上空的喜鹊窝树丫上直接摔到坑底,不粉身碎骨那就奇怪了。看来这小伙子命大,是藤蔓和枯草救了他!快!救人要紧!”

  钱正南让菜花配合,仔细地检查了这位小伙子的伤势。小伙子穿着一双胶底白球鞋,但左脚上的胶底球鞋不知缠到草窝哪里去了,光着脚的五个指头都在流血。大概随着斜坡往下滚动时,一只鞋被青藤缠掉了。有些青藤上长满了刺,脚指头被刺了不少血眼,虽然针孔大小,但不停地往外渗血。菜花再撸起小伙子的长裤,腿上也被藤刺刺了不少血点子。钱正南把小伙子的左右胳膊抬了抬,自言自语地说:“还好,胳膊没有骨折。”只是长袖衬衣刺破了不少地方,胳膊上红一块,紫一块,有些地方像被蚊子叮咬过一样,一片一片的红点子。

  菜花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抬起小伙子的左腿左右晃动,还算自如,但膝盖处烧饼大小一块蹭烂了,血肉模糊,殷红红的挺瘆人的样子。菜花放下左腿,又抬起右腿左右晃动,似乎也没有骨折。但右腿从脚趾到膝盖上蹭破皮的地方大大小小有十几处。红一块,肿一块,有些地方还在往外渗血。

  父女俩一查看,小伙子从天坑上方摔下来,算这小伙子命大,还有气息。初步检查下来也没有明显的骨折,只是摔晕,还处在深度昏迷当中。钱正南二话不说,自己弯下腰把小伙子扶起来,在菜花的协助下,把小伙子扶到自己的背上。钱正南两脚一使劲,把小伙子稳稳当当地驮了起来。钱正南试着往洞口方向走了两步,朝菜花摆摆手说:“把猎枪扛上,你在前面探路,赶快往外走!送医院抢救!”

  菜花一听,迅速拿起猎枪,并熟练地退出猎枪中已经上了膛的子弹,塞进子弹袋中,把猎枪往肩上一扛,走到父亲的前面,与父亲保持一米的距离,一步一步往刚才进天坑底的洞口走过去。

  走在前面探路的钱菜花小心翼翼地绕开溪流,避开大石头,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吃力地驮着受伤的小伙子的父亲。她知道父亲常年生活在大山里,常常在密林里奔走打猎,练就了腿上功夫。但这小伙子身高一米七以上,虽然不胖,但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背驮着小伙子的父亲虽然一步一步稳稳地走着,但明显感觉有些吃力的样子。父亲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眉头微微上翘,喘气的声音明显地粗了。钱菜花望望伏在父亲背上的小伙子,整个人像一条装着棉絮的软麻袋。白皙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紧闭着。两只胳膊毫无意识地下滑在腰旁,胳膊上渗出的血水一滴一滴地掉在草芽上。小伙子腿上,特别是脚趾上血肉模糊的地方红鲜鲜的,不停地往外渗血。菜花看在心里,感到这个小伙子怪可怜的。照现在这个速度,还有五六分钟走出天坑底部通往山坡的洞口。从洞口再走到土石公路边还要半小时。一切顺利,就算县里的公共汽车在鱼头村站等着,等到上了公交,送到县城医院至少两个小时。看来这小伙子凶多吉少。再说,腿上、胳膊虽然没有骨折,但被藤蔓和石头碰蹭得到处渗血,血流多了,也是命难保呀!想到这里,菜花心里一凉,这样下去,等折腾到县城医院,这小伙子即使不断气,也会奄奄一息。菜花虽然上到小学毕业后没有继续读初中,但从朱爱国那里借书借作业,加上自己刻苦努力,等于守在家里读着初中学业,从朱爱国做的作业来看,自己的作业做对的地方不比朱红旗儿子朱爱国的少。当然,菜花只是脾气倔强不服输。她是既要给父母分忧,又默默地读着初中的书。她心里总是要争一口气。她从课外书中知道,人体流血不能过多,否则会休克,甚至丢了性命。她不知道人体失血的标准,但她心里明白,还有几个小时才能将这位小伙子送到县城医院,当前关键是要止血。她知道父亲外出打猎,子弹袋里总会放上一卷纱布备用。她赶紧选了一块稍微干燥的草窝,停步向父亲招手,示意父亲停下来。

  父亲停住步子,目光盯着菜花。菜花一个箭步上去,用手扶住父亲厚实的肩膀说:“歇一下,正好给小伙子包扎一下,防止流血过多休克。”

  钱正南一听,心里一亮,还是大姑娘菜花想得周到。钱正南在菜花的搀扶下,把小伙子轻轻地放到草窝里说:“快!把子弹袋里的纱布拿出来,帮他包扎一下,防止失血过多。”

  菜花从子弹袋里取出一卷雪白的纱布,递到父亲的手里,伸出右手用两根指头在小伙子鼻孔处试了试,仍然有微弱的鼻息。她配合父亲首先把小伙子左脚的脚指头包扎起来,然后把腿上、胳膊上渗血的地方用纱布紧紧地裹着,并用医用胶布固定住。钱菜花望着刚刚包扎好的小伙子的腿和胳膊,从腿和胳膊上把目光移到小伙子的脸上。小伙子仍然处在昏迷中,脸上雪白白的,没有一丝表情。钱菜花对眼前这位陌生的小伙子产生了一丝丝的怜悯,这种怜悯心在菜花心中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大。钱菜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希望眼前这位无论是什么原因掉进天坑坑底的小伙子能逢凶化吉,能死里逃生。她愿意尽力,她愿意陪着父亲尽力。她不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她知道救人一命那是做好事,也许就是为人民服务吧。

  她轻轻地把小伙子扶坐起来。父亲半蹲着,腰微微往前倾着。菜花拉住软塌塌的小伙子顺势扶到父亲的背上。菜花仍然走在前面探路,父亲驮着受伤昏迷的小伙子一步一步往天坑通往外面的洞口走过去。到了洞口边,洞厅里那奇妙的石花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映照下,变得特别的奇丽。但此刻菜花刚见到洞厅里这些石花时的好奇心荡然无存。只匆匆扫视了一眼,菜花就把目光全注视到洞中的凹凸不平的地下,一步一步地用脚探着路往前走。菜花仔细地打量着地下的石块和溪流,引导着背着昏迷小伙子的父亲稳稳地走出山洞,来到洞口的平台上。

  太阳已经从山峰与山峰之间的低矮的隙缝里不时露出脸来,洒下亮晃晃的光芒。不远处的黑鱼湖,附近的密密丛林,还有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全部沐浴在灿烂的阳光里。

  父亲驮着小伙子吃力地从平台上扶住竹枝走下来,顺着山坡往下走,很快来到岔路上。往东北那边走,是土石公路,县里的公共汽车上午有一班会路过鱼头村站。钱正南知道,这上午一班公共汽车说是上午路过,但没有准儿,时早时晚。钱正南停住步子,望望东方群峰谷中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凭经验估算时间,此刻应该是上午快十点钟了。等车宜早不宜迟,这可是救命的事儿。钱正南加快了步子往车站走去。

  菜花扛着猎枪陪伴在父亲的身边,不时用手帮助父亲支撑一把。这段路不太远,但父亲驮着个大男人还是吃力的,菜花想替换父亲,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刻,小小年纪的钱菜花,望着父亲一步一步吃力迈开的步子,再望望毫无知觉地伏在父亲身上的小伙子,腿上、胳膊上的纱布由雪白变成了殷红色,心疼极了。她既心疼父亲,也心疼那位不知来自何处的小伙子。钱菜花脾气倔强,但心地很软,这显然十分对立的性格似乎不能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但钱菜花就是这么个性格,倔强中充满了怜悯,怜悯中充满了善良。菜花伴着驮着小伙子的父亲一步一步来到鱼头村临时停靠站。刚歇下步子,就听到远处传来了公共汽车的喇叭声。

  父女俩一阵惊喜,没有放下小伙子,公共汽车哧的一声,已经刹车停了下来。几位乘客下来,看到钱正南驮着个病人,赶紧手忙脚乱地帮了钱正南一把。钱正南在几位乘客的帮助下,把小伙子放到并排的两张座椅上。

  “嘀!嘀嘀!”公共汽车鸣着喇叭沿着土石公路从鱼头村往县城方向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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