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姚建华低声抽泣,想好的话好像卡了壳的子弹头闷在枪管里头。姚建华嘴唇嚅动,不停地抽泣喘着粗气。

       刘建国副站长只听到一阵一阵低沉的抽泣声,心里急了,嗓门更大:“喂!喂!喂!你说话呀!出什么大事啦!”

  姚建华霎时惊醒过来,对着话筒急促地说:“人没了!人没了!”“喂?谁没了?你慢一点说。”

  “儿子没了。”

  “谁的儿子没了?”

  “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向东?”

  “向东!我的儿子向东。”

  “怎么没了?你慢慢说。”

  “掉天坑里了!”

  “哪个天坑?”

  “龙山天坑。”

  “龙山天坑?你慢点说,怎么会突然掉天坑里去了?”

  “儿子向东去年高中毕业后,一直没有一个正经的工作。先是跟憨厚的表叔爷学篾匠。手艺是学成了,但这小子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从表叔爷那里学了一手的篾匠好手艺,但就是不想做篾匠,非要将来当巡林员。你知道的,巡林员工作苦一点不要紧,但是大山里巡查,多危险呀!我妻子花红说什么也不肯儿子走我的路。但儿子很坚决,不知道跟叔爷学了几个月的手艺中了什么邪。我一想,现在工作难找,先跟我巡巡山,他知道苦,说不定会知难而退。谁知今天第一次带向东巡山,而且是瞒着向东母亲的,向东第一次跟上山就出大事了!”

  “你别急!我马上向陵阳县林业站报告,让他们尽快请县消防队派人来,到天坑去寻找。他们有绳索,而且有攀高下崖的消防员。你等着,千万别离开电话亭。”刘建国终于听明白了,心里火急火燎似的。他在电话里安慰姚建华后,挂断电话,赶紧让总机接通陵阳县林业站,请求林业站协调县消防队给予支援。

  他放下电话不到十分钟,办公室的电话丁零零地急促响起来。刘建国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电话只响了第一串铃声,他就迫不及待地操起话筒。

  还没有开口,话筒里就传来县林业站领导的关切话语:“喂!你是松江林业站吗?消防队抢救搜救小组已经出发,估计不到一小时就会到达三岔口。”

  “谢谢!谢谢!”刘建国没有想到上级办事这么快,连声道谢,心里似乎有了希望。他明白姚建华此时的心情。姚建华是站里的职工,他与职工的心是相通的。他正要挂电话,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尽快告知姚建华,话筒里传来了领导的提醒:“你们站里派两名职工到通往龙山天坑的三岔口等消防队。”

  “是!是!”刘建国心情一激动,望了望窗外,没有跟县林业站领导再说客气话,就匆匆挂断电话,又迅速地摇起电话机的手摇柄,呜呜呜的响声过后,他操起话筒:“喂!总机吗?”

  “我是总机。”

  “快接三岔口电话亭。”

  “稍等!”

  此时三岔口的两间平房里,姚建华瘫坐在桌角旁,目光死死地盯着桌子上的手摇电话机。姚建华的脸上布满了愁云,泪水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

  电话亭里静悄悄的,只听到窗外树林里的鸟鸣。

  “丁零零!丁零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姚建华呼地从地上站起来,左手迅速地操起话筒贴到耳畔,大着嗓门急促地喊:

  “喂!喂!喂!”

  “你是姚建华吗?”

  “对呀!”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级协调县消防队很快派出了搜救组,一个小时到达三岔口。你在电话亭边等。我随即赶过来。”

  “谢谢!谢谢领导!”姚建华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在黑沉沉的黎明看到了一丝曙光。他急切地挂好话筒,走到电话亭朝向公路的窗口。他目光朝窗外望去。窗外的不远处波光闪闪的松江抱着松江镇由西北往东南浩浩荡荡地流过去,流进一片茫茫无边的闪着光芒的世界里。姚建华知道,那里是松江镇的千溪湖。松江镇建在几座大山的坡地上。从电话亭窗口望过去,松江镇沿着松江的一大片民宅的屋顶上空,虽然快到晌午时分,但依然是雾霭缭绕,霞光寺上的琉璃瓦在午阳的映照下发出熠熠的光芒。扯着雪白风帆的大木船从千溪湖驶进松江,沿着松江镇往林业站方向缓缓前行。逆水行舟,帆船似乎固定在松江那闪着波光的水面上。

  姚建华的目光从镇上东南角的千溪湖、霞光寺、松江上的帆船移到西北的小山坡上的林业站方向。山坡上满坡树林和山草,绿茵茵的一片。晌午的太阳在云朵里穿梭,不时洒下一片一片金色的光芒。林业站隐在茂密的丛林中。姚建华收回企盼的目光。他知道刘建国副站长从林业站走到三岔口电话亭,再快也得二十分钟。从县城赶来的消防搜救组从霞光寺方向沿着松江的土石公路过来。这是松江镇上的主干道。松江镇在没有汽车的年代里,就靠着松江走出去,走进来。现在有了这条沿山脚绕着松江镇的土石公路,进出松江镇方便多了。这条土石公路和松江像两条长长的兜带从北往南把松江镇兜了起来。

  姚建华的目光盯着林业站方向,他迫切地希望见到刘副站长。此时,姚建华心中的巨大悲痛已经使他六神无主,他希望刘副站长迅速赶来给他拿主意。姚建华的目光从林业站方向的土石公路缓缓地往陵阳县城方向移动。他知道,县消防队搜救组的红色救火车会从霞光寺方向驶来。

  土石公路不时驶过一两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响声伴着飞扬的尘土从窗户透进来,传到姚建华的耳畔。姚建华把头探出窗外,土石公路上并不繁忙,偶尔有几辆驴拉板车或从东往西,或从西向东沿着路边缓缓前行。偶尔会有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鸣着高音喇叭从窗外的土石公路上飞快地驶过,车后扬起浓浓的尘烟。姚建华的心情无法形容。他恨不得土石公路上驶过的都是消防车。他把目光探向县城方向土石公路的尽头。除了满目的连绵青山和烟波渺渺的湖水,土石公路上偶尔会一片平静。霞光寺不远处湖边的公社木器加工厂高大的烟囱耸立着。粗大的像长长的导弹似的烟囱冒着缕缕烟雾,烟囱上从上到下一幅大红字标语十分醒目: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姚建华望着烟囱上这幅巨大的红色字体的标语,仿佛看到了儿子满身鲜血地躺在龙山天坑底部的草丛里。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有文化,毕业后人家都受读书无用论影响,儿子向东偏爱读书。他一有空闲就学习,还不间断抄写《读报手册》。他就业无门,大学是有文化的地方,有文化的进不去,找工作难,难于上青天。不是进行“文化大革命”嘛!文化呢?姚建华似乎心里生起了一丝丝的怨恨,但他不知去怨恨谁。他只能怨恨自己,自己不该不听老婆的话,更不该偷偷地把儿子向东带来巡山,不带儿子来巡山,怎么会……

  姚建华不敢想下去。他双手扒在窗沿上,目光四处眺望。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好像越吊越高,石头也变得越来越沉。仲夏时节,虽然有太阳,但山谷气候的松江镇多云天气居多。从松江镇四周大山深处飘来一朵朵厚厚的云彩,不时会遮住火热的太阳。太阳不时从厚厚云彩里冒出脸来,洒下一片明亮的阳光。公路上,镇上的屋顶,还有松江上来来往往的扯着雪白风帆的大船全沐浴在阳光里。但随着天空云彩的移动,又被云彩投下的阴影所涂抹,变得昏暗暗的一片。

  姚建华目光死死地盯着土石公路。他盼望着松江公社刘副站长的身影出现在土石公路上,更盼望耳边响起哇呜哇呜的消防车声音。

  姚建华在焦急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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