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依依不舍地离开叔爷后,回到家中,母亲跟向东商量,让向东去供销社当个临时工,主要是帮供销社编些山民们生产生活用品。向东没有答应。离开叔爷后,向东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他要当巡林员,再苦再累再危险,他也要去。叔爷的影子在他眼前常常晃来晃去。妈妈对他不去供销社当篾匠,反而要天天风吹日晒去当什么巡林员,心里怎么也想不通。当年在供销社码头搬运物资,那苦吃不得,妈不同意。跟爸当巡林员,当妈的心疼儿子更不会同意。好不容易跟叔爷学了一门篾匠活儿,让他去供销社干轻巧活儿,将来有机会招工,说不定还能像妈妈一样端上公家饭碗。在妈心里,向东这小子,就是犟头筋!妈妈不理解,只是生闷气。

  回到家里,姚向东一想到叔爷,眼眶里就湿润了。一躺到床上,叔爷那熟练的篾匠活儿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向东知道,这熟练的竹艺里面蕴藏着叔爷对翠竹的无限思念。躺在床上的姚向东喜欢静静地回忆叔爷精湛的竹艺,脑海里像过电影似的。叔爷手里那把窄长的劈篾刀,刀背很厚,刀刃很锋利。天空有阳光的时候,刀刃上反射出来的光芒随着叔爷手中的篾条而跳跃。叔爷手里的这把刀用得特别熟练。一根竹子到了叔爷的手上一刀下去,不管大竹小竹,劈成两半后,一般大小,再劈成四开,仍然很匀称。向东特别佩服叔爷把竹子劈成篾条的功夫。只见叔爷熟练地将篾条劈成篾片。篾片一样大小,一样厚薄。叔爷能将一根篾条劈成九层篾片,薄如纸张,举起来能照见亮光。叔爷很熟练地借助篾刀将篾片分成篾丝。有了这些篾条、篾片、篾丝,各种各样用途、各种各样规格的篾制品就源源不断地编制出来了。当长长的竹篾条像轻快的燕子在叔爷的手中有节奏地来回穿 梭时,向东就成了他的忠实观众。向东那钦佩的目光随着他那轻轻跳动的竹篾条、竹篾丝在缓缓地移动时,向东能从叔爷那自信自豪的目光里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满足感和无尽的思念。  

      跟着叔爷不到一年的工夫,向东也学到一手的篾匠活儿。离开叔爷的时候,走出叔爷家的院子门,站在叔爷家院旁的小路上,他不停朝叔爷挥手告别。就在转身的那一刻,向东突然改变了靠篾匠手艺生存的主意。叔爷爱上篾匠有他藏在心底的永恒的思念。向东没有。但叔爷的这种无私的执着精神感染了他。向东想到父亲的话,条条大路通罗马。但通罗马的条条大道都要经过艰苦跋涉才能到达。不吃苦,  怎么能走向理想中的罗马。向东想回去跟父母商量,他要当个临时巡林员,他要挑战苦和累,更要挑战想不到的危险。叔爷新中国成立前与翠竹鲜为人知的故事激励了向东。

  当姚向东向父母提出要当巡林员时,父亲姚建华和母亲李花红霎时蒙了。当父母的谁不为子女着想。何况向东是他们的大儿子。大儿子的就业会给弟妹一个样子。当巡林员那是多么苦、多么累、多么危险的活儿,何况妻子李花红给丈夫放过狠话,大儿子就是在家吃闲饭,也不能跟丈夫去当巡林员。当父亲的曾经动过心,将来让大儿子顶替自己的工作,不管怎么样,端上公家的饭碗,总是有面子的事。

        但建华听妻子的,这个念头早已打消了。于是有了去叔爷那里学篾匠的经历。现在,手艺学成了,向东居然不知道扭了哪根筋,学成的手艺不去做,硬要去林业站当临时巡林员。这怎么成呢?

  夫妻俩同时用疑惑的眼光盯着向东,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当篾匠干什么活儿呢?家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总不能天天在家吃闲饭吧?山里人朴实本分,看不得闲人。山里人就相信一个理儿,只要手脚不闲着,肚子就饿不着。姚向东从叔爷那里学篾匠回来,不肯去供销社做篾匠活,又不肯在家里编编篮子筐子的。上半年,工农兵大学生推荐,尽管父亲去陵阳城里找过表妹薛香琴,但等了个把月,姚向东的名字就不在工农兵学员的推荐名单中。当姚建华把推荐名单没有姚向东的消息告诉儿子时,建华估计儿子会不高兴。

  谁知出乎建华的意料,儿子向东一脸的平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生活的路多着呢。条条大路通罗马。说完,拉了拉父亲的膀子,恳求地说:“冬季还有征兵一条路。当然征兵要体检合格,还要政审,还是顺其自然。当前,你要不想让我闲着,跟你巡山去。当个临时巡山员,你吃了大半辈子苦,让我陪陪你。”

  “不行!”姚建华一口回绝。

  姚向东耐心地恳求爸爸:“当巡林员是苦些,危险些。但是,国家的苦事、危险事总要有人去做呀!你这不做了嘛!何况国家也没有亏待你。过去叔爷吃的那份子苦……”

  不等向东说完,姚建华打断儿子的话头问:“叔爷吃哪份苦?”

  “不说了。”姚向东想起叔爷让一辈子保守秘密的事,心中一愣,赶紧把话儿扯开去,“当篾匠也是个苦活儿。事非经过不知难。我这次去叔爷那里学了大半年的篾匠,心里明白了一个理,做什么事儿都不容易。俗话常说山村人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其实,何止这三样活儿苦。你巡山护林不苦?做篾匠不苦?”

  姚建华想不到儿子那么调皮贪玩,但肚子里墨水不少,句句说得在理,很有同感地脱口而出:“苦不苦,看你怎么去感受。我巡山护林也快二十年了,我也没觉得苦。有时阳光灿烂漫山遍野开满了野花时,巡山时心里挺美的。”

  姚向东一听,赶紧趁热打铁地说:“爸,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当巡林员?”

  “说归说,苦归苦!再说你妈不让。她不是担心你巡山有危险嘛!她这大半辈子,我一去巡山,她就担着心思。她不想这下半辈子还为你担心。”姚建华说到这里,抬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嘿嘿嘿地笑笑,

  “理解你妈!好儿子!”

  “爸!”姚向东执拗地向爸求情,“你巡山时,带着我,一来你有个伴,二来也让我体验体验,先当个学徒吧!”

  “你妈知道怎么办?”姚建华担忧地朝儿子两手一摊。

  “瞒着妈不就行啦!”姚向东见爸松了口,赶紧趁热打铁,“爸,你别以为我就是一块巡林员的料,我也想为国家做大事,但没有那个平台。我得从小事做起来,从苦事做起来。告诉你,学习的事,我一直没有放松。”

  “怪不得你晚上总是在厨房里抄呀写的。”姚建华心里有些兴奋,看来儿子还有更高的志向。

  “我抄《读报手册》。《读报手册》已经快抄完了。”姚向东轻松自豪地说。 “抄《读报手册》干啥用?”姚建华有些不解地问。

  “练字。练字中还长知识。”姚向东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大家都不读书,也没有啥书可读了,现在《读报手册》可流行呢!我抄写《读报手册》,这样记忆深刻,这也是读书。”

  姚建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爸,你同意跟你巡山!”姚向东有些激动地问,声音明显地高了。

  “嘘!”姚建华示意儿子声音小些,别让妻子花红听到。此刻,姚建华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他对眼前眨巴着眼睛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似乎有些陌生了。儿子在抄《读报手册》。抄书需要多大的毅力?现在社会上谁还有心思读书?什么事儿都那么单独。看戏吧,八个样板戏,看过来,看过去。戏看得多了,人人会演,个个会唱,全民成了演员。一个小小的山村,竟然组成一个文艺宣传队,排出一出出大戏——《红灯记》《沙家浜》什么的。书店里没有小说书,没有科学知识的书,都是清一色……姚建华想到这里,心里对儿子有些刮目相看。儿子一边学篾匠,一边还挑灯抄书。当然,儿子回来不想去供销社当篾匠,不想去做轻巧活,非要跟自己去巡山,这一点当父亲的有些不理解,做母亲的也不理解。是有些奇怪,跟妻子表叔学了不到一年的篾匠,左一个右一个叔爷的不离口,口气中充满了让人能感受到的敬意。这叔爷在向东的心里盖上了什么戳印?反正儿子变了。当初,我教育他条条大道通罗马,现在他用这句话来说服我了。姚建华心里下了决心,先瞒着妻子,带儿子向东巡几次山。

  要打退堂鼓也要让向东自己拿鼓槌敲。他要真爱上这巡山的活儿,也不是件坏事。进不了大学门,到不了军营去当兵,他还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在抄书,在学习,社会上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万一有一天社会上又流行读书吃香呢!现在既然什么好事儿干不成,儿子又不怕吃苦,说到底,就是当巡林员,也是一辈子吃公家饭。

  姚建华跟向东说好,他去巡林时,会通知他,到时在三岔口的电话亭里等。

  父子俩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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