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叔爷姓李,他让向东叫他李叔。

  李叔人很随和,跟他学篾匠手艺,应该是师徒关系。临来李家村时,母亲曾提醒过向东。到了李叔家,叫他师傅。向东是记在心里的。可是第一次在做篾匠的作场上,叫他师傅时,他嘿嘿憨厚地笑着纠正:“叫李叔。你高中毕业,是文化人。我不识字,只会编竹器。要论文化,我应该称你老师。”

  向东的脸唰地红了。毕竟不熟悉母亲的表叔。跟李叔学徒当然应叫师傅。但拗不过母亲的表叔,最后叫“叔爷”,两人都能接受。母亲的表叔是长辈,按乡下的约定叫法,叫“叔爷”既尊重又贴切。

  叔爷在李家村是个五保户。新中国成立前曾当过游击队的交通员。他结过婚,有一个同样做交通员的妻子。但新中国成立前妻子在一次执行任务时,身负重伤,后逃进一片茂密的竹林里。由于在竹林有得到及时救治,伤势恶化,死在竹林里。叔爷找到妻子时,妻子已经尸腐发臭,面目全非。叔爷与妻子感情深厚,见到妻子那惨不忍睹的形象,顿时昏了过去。叔爷醒来时,跪在妻子的尸体旁哭了整整一天。后来,叔爷去村里找了一把铁锹,在密林深处把妻子埋了,并在墓坑旁的竹竿上刻上了妻子的名字。

  叔爷回到村里,从此没有再提起妻子的名字。但正值壮年的叔爷从此也没有再谈过女人。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喜欢竹子。村子里的人都不理解,这人怎么总喜欢到山间竹林里转悠,有不知情的山民背地里还笑话叔爷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其实,叔爷当年脑子清爽得很。那个年代是国民党的天下,他和妻子都是共产党游击队的地下交通员。他的上级是松江区大队的保卫科长,叫章德林。他和章科长见过几面,是单线联系。后来不知章德林科长是牺牲了,还是调走了,反正联系不上了。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组织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把对妻子的爱藏在心里,把对妻子的爱转移到青青翠翠的竹竿上。

  叔爷爱上了竹子。叔爷做起了篾匠。篾器家什是山民们生产生活离不开的必需品。装稻谷,上山采果子都需要箩筐,砻谷舂米要盘篮,撑船要竹篙,罱泥要罱篙,煮饭要淘箩,床上要凉席。仅筛米的筛子就分好多种类:米筛、糠筛、隔筛、漏筛。叔爷当起了篾匠,学会了做各种农用篾器,深受村民们的喜欢。他把当地下交通员的那段难忘的经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单线联系,他与章德林科长失联后,他不想为难组织,再说也没法说得清。他成了村里的五保户,但他从不要村里照顾。几十年过去了,叔爷还把自己当作组织上的人,他经常给村里编篾器编到大半夜不睡觉。

  他的手艺让村里人赞叹,他的人品让村里人敬佩。向东在叔爷身边学徒感触很深。刚一到他家,他就叫编竹篓。编的竹篓子大小不一。向东感到有些纳闷,这竹篓子大小不一,不太好看。后来,经常看到村里的人来他家拿竹篓。山里人竹篓用得多,上山下山采果子,背蔬菜全靠篓子。他与村里人挑篓子的对话让向东明白了叔爷的个中奥妙。

  “李哥!我家二小子刚刚初中毕业。不上学了,让他跟着上山采草药,你选个篓子。”

  “这篓子行。不大,装满了草药也背得动。你家二小子身子单薄,大篓子不适合,不要把你家二小子腰背坏了。”

  “好!好!就这个篓子。多少钱?”

  “谈钱见外了。”

  “总不能白拿。”

  “谈钱把竹篓子放下来。”

  “总在你这儿拿篾器,一提钱你就跟我急,唉……”

  “你家也不宽裕。不要说见外话。”

  那个村民满意地背起竹篓子离开院子,又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大娘还未开口,叔爷拿起院角边一只精巧的小竹篓子递到大娘手里说:“你家二姑娘背这个篓子应该合适。”

  大娘接过叔爷递过来的袖珍背篓子,左瞧瞧,右看看,脸上浮起了满意的笑容。大娘随口问:“多少钱?”

  “见外了!上次去你家屋后竹林里砍了一捆竹子,你也没有收钱,两抵了!”叔爷轻松地笑笑,把大娘送到院子门口。

  跟着叔爷学编竹器手艺让向东开了眼界,叔爷可不是一般的手艺人,他心里藏着一个大秘密,在跟他学手艺的几个月之后,就发现了叔爷有一个秘密。每当午饭之后,他总会给向东交代一些活儿,然后独自朝村外的竹林走去。一去往往一两个小时。刚开初向东没有在意,以为叔爷活儿忙累了,出去散散心。但当向东提出陪他去散散步时,他总是摆摆手,一口拒绝,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向东一想也有道理。我是来学徒,不是来享受的。师傅布置了任务,我总不能偷懒吧。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不管天冷时,还是天热时,除了下大雨出不了村子,叔爷这个习惯没有变过。向东后来越想越有些纳闷,越想越有些蹊跷。叔爷都奔六的人,孤独一生。一个人老往竹林里跑,一定有他的心思。

  好奇心驱使,过了年不久,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叔爷出去后,向东悄悄地在他身后跟着。出了村子,叔爷往山坡上那片茂密的竹林走过去。向东与叔爷保持着可视的距离。叔爷到了竹林边,左右看了一会儿,拨开竹叶,走进竹林,传出一片沙沙沙的声响。响声表明叔爷在往竹林深处走。叔爷没有带砍刀,一个人钻到竹林里干什么呢?百思不得其解,向东悄悄地跟上去。

  竹林里的沙沙沙声消失了。正值早春时节,山风轻柔地拂动着枯干的竹枝,几乎没有响声,早开的山间野花飘来一阵阵沁人肺腑的清香。向东站在竹林边,透过竹与竹间的间隙,目光在竹林深处扫过来,掠过去。看到竹林深处隐隐约约有一个人跪在一小片空地上,身子的四周点缀着高高低低刚从泥土里冒出来的笋尖。

  定睛一看,向东心中一愣,那不是叔爷嘛。他跪在那里干什么呀?而且一动不动。向东没有走过去,不想惊动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一动不动地站在竹林边,目光紧紧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叔爷。

  向东心中悬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叔爷跪在竹林里干什么?而且 一动不动,就在向东望着跪着一动不动的叔爷感到纳闷时,跪着的叔爷动了起来。只见叔爷举起双手掌,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双手合并起来,微微朝前举上去,停留了一会儿,缓缓地向下垂去。接着又举起来,又垂下去,这样的动作反复了三次。停留片刻后,叔爷站起身,目光朝一竿青竹盯了许久后,转身往回走,所过之处,传来竹竿摆动发出的沙沙沙响声。

  向东一见,心里早已明白了个大概。见叔爷转身走过来,赶紧抄一条小路下山坡,回到院子。向东赶紧拿起篾刀,抄起一根竹子,认真地劈篾条。一想到叔爷跪在竹林深处叩头的情景,向东激动地猜测,叔爷一定在挂念着什么人。挂念什么人呢?叔爷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挂念谁呢?向东一边劈篾条,一边横下一条心,待叔爷回来当面问他,就是挨一顿臭骂也要问他。我这人就是这个短处,心里憋不住事儿,说开了,心里舒坦。不管怎么样,掐指一算,跟叔爷学徒半年多了,也熟了。我拿他当长辈,他挺喜欢我。

  向东正劈篾条,叔爷回来了。叔爷抄起刚劈好的一小把篾条,目光往院子扫了扫,然后掂掂手中的篾条说:“向东,这么长时间才劈了这么点儿篾条?”

  “我跟你上山了。”向东站起身说。他不想撒谎,目光盯着叔爷,恳求他谅解。

  “你看到什么啦?”叔爷倒挺平静,也不惊奇,随口问道。

  “全看到了。你心中一定有什么牵挂,你能告诉我吗?”向东直截了当地说。

叔爷拿了张小凳子,坐到向东的身边,语气有点低沉地讲起了竹林里的秘密。他从新中国成立前与妻子担任交通员讲起,到妻子被敌人打伤逃到那片竹林不治身亡,再到把妻子埋葬在那片竹林里,一直到后来常去竹林悼念妻子。当初,叔爷在埋葬妻子附近的竹竿上刻上了妻子的名字。竹子老了会被砍去。叔爷每隔两三年会将妻子的名字刻到新竹竿上。这样,年复一年,妻子的名字始终刻在青竹上。说到这里,向东瞥了叔爷一眼,叔爷的眼眶明显地红了。向东忍不住问: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

  “翠竹。”

  “解放后为啥不向组织汇报?”

  “上级都牺牲了,我不想给组织添麻烦。”

  “那总不能让翠竹始终埋在竹林里。”

  “竹林好,清静!”

  “孤独。”

  “有我呢!”

  “我一有时间就会去悼念。”

  “将她的遗骨移到陵阳县烈士陵园,让更多的人凭吊。”

  “不能给政府添麻烦。”

  “这怎么说是添麻烦呢!”

  “时过境迁,谁来证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心里有她就行了。我这不是天天陪伴她嘛,我天天做竹器,是因为我心里有她。我爱翠竹!”

  听到这里,向东眼睛湿润了。放下篾刀,目光盯着眼前的叔爷,向东就业生涯中的第一位师傅,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叔爷的形象在向东的心中变得越来越高大。叔爷高高的个子,黑黑的脸膛,眼睛很大,眉毛很粗,虽算不得五大三粗,但显得很有精神。向东想象年轻时叔爷当交通员一定很帅气,翠竹也一定很漂亮。翠竹没了,叔爷一辈子与竹为生,一辈子守着翠竹。叔爷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向东望着叔爷那始终充满精神的脸庞,感到叔爷浑身都是力量,那力量中蕴藏一种永恒的踏实,踏实里透出一种永恒的信念。

  松江的水哗哗哗地从门口流过。一阵一阵的山风吹拂着屋后的竹林,一阵鸟鸣声过后,又是一阵鸟鸣声。

  突然,叔爷拉住向东的手,语气中带着一种恳求:“向东,求你一件事,保守秘密!我死后,你跟你母亲花红说,把我埋到山坡上那片竹林里,我要永远跟翠竹在一起。”

  向东哽咽着,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点头。他心中也暗暗地发誓,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找到当年的章德林,让叔爷回到组织的怀抱,让翠竹长眠到陵阳县烈士陵园中。叔爷没有文化,但他心中始终有组织信仰,始终装着组织上的人——翠竹。他的人格和信念深深地感染了向东。

  又过了三个月,大概是 1975 年的初夏,向东离开了叔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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