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终究没能挡住内心的好奇,参加了高中同学的聚会。那天打扮妥当,我让姜红宇开车送我到聚会的目的地。姜红宇起先不肯,我说权当当初高中毕业聚会侬开车送我去的一样。姜红宇勉强答应了。聚会的目的地是杨浦一家快要拆迁的饭店,其实饭店老板根本不想做这一档生意,但经不住班长那感人的话语,老板破例。望着眼前的一切,姜红宇只会摇头,骂我的班长脑子浸水了。

       我也觉得是,几乎拆迁的差不多,老鼠也没法躲藏,怎么会挑选这样的地方呢?我只能向姜红宇解释,估计我的班长是个怀旧之人,高中同学过去的住处都在附近。姜红宇随手从座椅侧边收纳盒里取出一盒消毒液和一袋棉花签,对我说以防不测。我接过来时,也答应他尽量不动筷,留着肚子回家吃。

        从姜红宇的自驾车厢里出来,我的目光一直寻找一个人的影子。班长说别找了,周逸平前几年就离开人世了,我连连倒抽冷气,惊得半晌未语。班长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人生无常”的话后,转身就去招呼后到的同学。

        同学与同学交谈中,我又得知某某同学投资失败跳楼自尽;某某同学的父母分财产不公平,造成兄弟互相厮打,结果失手坐班房;某某同学读了高复班,次年考进同济大学,后来出国求发展再也没有回来;某某同学以婚姻做跳板,如今成了外国女郎……当有同学说班长现在是城建局主任,临时调动担任这次杨浦动迁办的主任,我再一次惊得半晌未语,同学们趁此机会纷纷围上去,向咨询他,有开心的,也有骂娘的。

        我没有加入他们咨询的队伍,就像当年他们一起涌入高考分揭晓榜一样,我只是静静地站一旁,觉得自己骂娘的力气也没有。自我介绍是同学聚会的内容之一,唯有班长有人替他作了一番介绍,是显露一种身份吗?今天姚妤婷也没在场,如果她在场,她会让班长有说话的机会吗?所有的未发生的事都不能想象。

       其实,我也不知道最后自己是如何跟同学们分手的?感觉是有同学问我,周逸平去世这件事是今天才知道的吗?感觉自己就是点头这样应答的,感觉有同学问我,我的老公是不是我的初恋?感觉听到有同学说她的老公是第七个男友之后成功上位的;感觉有同学要我给他们来一个芭蕾独舞,或者来一段话剧《雷雨》台词朗诵。我的脑子却变得一片空白。

        当我向姜红宇的小车走过去的时候,感觉他扶住我之后就没有什么意识了。醒来后,已在自己家的床上。枕边手机微信短信铃声响了,随意拿起,是米糠发来的“周六股票分析报告”信息,我只回了“谢谢”二字,然后又增加了一条信息给他,据我先生讲刘老师和米伯伯身体很好,可是我老爸已瘫痪在床上,大小便都得靠人服侍。

       姜红宇悄悄地进入卧室,我故意把手机递到他手里,告诉他刚才是米糠发来的微信。姜红宇没有接我的手机,说道,如果把侬梦中的胡话录音下来,然后再给侬同学听听,他一定会编排一个小话剧来。我“咯噔”了一下,心里在骂米糠,大学里那点事有什么可炫耀的呢?

       好好调养吧,下周我们还要参加钱栗谷的婚礼呢。姜红宇一边说着,一边扶我起床,建议我到客厅去吃点东西。这个时候,冷不丁地又发出微信声响,我没有理睬,姜红宇说如有重要的事就回个音信吧,手机的微信不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吗?我看也没看,就说那些搞房地产的同学发表各自的意见罢了。

       房地产市场正逐步走向供求平衡,这是人人明白的道理。那天钱栗谷和姜红宇喝酒时也聊到这一块,房地产将会迎来洗牌。所以,钱栗谷的脑子是活络的,像做股票一样,每一步踏得准,才是高手,据说钱栗谷和他新娘是在玩人工智能时认识和好上的。

        我脑海里是闪过添添何去何从这个念头的,不过我终究没能说出口,一想到动迁一块大蛋糕里老二他们一下子占去三份,余下的我和老爸还有老大各算一份,班长说如果每户人家都像我家一样和谐,他的工作就轻松好做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班长劝我安慰我,心善的人,即便没有好运,那祸事也会绕着走,请相信他这一点。我骂班长太矫情。

        那天,姜红宇问我,如果老爸那次没被救回来呢?我不得不停下来反思。不管怎么说老爸这一份动迁款现在交到我手里,尽管老爸已经没有生活质量可言,但请好护工一对一照料他,也算是求得心理平衡。

        自从老爸瘫痪在床,顾田申主动要求照料我老爸,我很吃惊,小姑娘哪能要做这种脏兮兮的活?能做得好吗?但是事实上我想多了,她对照顾老人的常识掌握得很周全,连已不会说话的老爸只要见到她就会笑,反倒见到我时并不那样兴奋和激动。然而,顾田申毕竟是养老院的员工,是员工总得要有国家规定的休息时间,我坚决叫她按规定办事,该轮到她休息不能擅自上班。顾田申无奈之下说出了原委,后来,我才得知她的哥哥顾大申马上要结婚的消息。

       话虽没说得直白,但我听得明白,哥哥结婚,一家人都得全力以赴,特别是她说到她的新嫂嫂就是常添添,我脑子里闪现出一种幻觉,这是不是变相把老爸的钱放进添添的口袋里?姜红宇说我想多了,不要没事找事,服侍老爸要请护工,请护工要出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了让账目清楚无误,姜红宇特意做了一本专用账,本子上都记录老爸每一笔花去的钱。

       有一天,老大带着沈祺来了,我正好让顾田申回家休息两天,暂时我亲自顶她的班。老大见到我,便问我是否知道添添和小孙的儿子顾大申结婚的事?我的脑子一转,回答她“不知道”。老大又说道,为了多占份额,添添赶在这个当口怀孕,当得知如今的动迁政策不是这样,又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说完之后补充一句,不要放心上,反正每人的份额都拿到手了,反正每人的活法各不同。

       沈祺从包里取出一个大红包,塞进外公的手心里。老大说道,沈祺从小由她奶奶带大,但也没忘记要抽空看望外公。沈祺拉了拉老大的衣袖,劝老大这种不着调的话别再说下去,然后向我解释她姆妈不会讲话,让我别介意。我抽出老爸手心里的红包,笑着对沈祺说,心意替外公领了,年轻人赚钱不容易,外公有一份动迁款,足可以看病养老。然而,沈祺坚决不肯收回红包,她说她已经置换了三室二厅二卫的房间,由她还银行贷款,所以她已经把她妈接到身边了。

        起初,老大还有一点尴尬,怕我会追问,可是我脑子没有浸水,怎么会明知故问呢?既然沈祺不肯收回红包,那么我就替她保管,到时候换一种方式加倍还她就是了。沈祺看着我为外公翻身擦身洗脚,好奇地问我为什么不请护工呢?我回答说,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在护理外公,恰巧今明两天是她休息时间,沈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看着老爸半死不活的样子,老大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跟我提到了老爸死后不要做什么“七”,就到庙里给亡人做法事。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她们离开时,老大再次提到这件事,我总算反应过来了,啼笑皆非,厚养薄葬是为孝,我不想弄得这样虚伪,更何况老爸还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不能下床走路。

       两天过后,顾田申回来上班,我和姜红宇去参加钱栗谷迟来的婚礼。婚礼上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钱栗谷告诉我那是必须的,既然常添添说她能独当一面,那索性全部移交给她。新娘站在钱栗谷身边,给人一种两代人的感觉。回家途中,姜红宇对我说,新娘比我们儿子大不了多少。我笑着说,这是本事。

       半年后的某一日,王玲开着车把她老母亲送到虹霞养老院,遇到我,感到非常意外。我既感到意外,又好像不感到意外,养老院嘛,每天面对的都是父母一辈的老人。当王玲跟我讲起老二对她说的一些事有很大的出入,我更不感到意外。我向已经认不周全人的王玲她妈明知故问,您还认得我吗?王玲笑着说,如果我姆妈现在能认人,反倒要让我吓死。说着,从包里取出几本连环画,向我解释,她吵闹时,侬就在她面前放一本连环画就可以了。我一看,笑着问王玲,侬还记得小时候我在侬家看小人书的那一幕幕情景呢?王玲说,这几本连环画就是当年我们看过的啊。我说,如今的小人书是收藏品。王玲说,那就让我老妈去收藏吧。说完,彼此开怀大笑。

       说来也怪,王玲的母亲在养老院待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会开口说话。王玲知道此事后,激动得哭起来。她说她已跟丈夫商量好了,决定在养老院附近租房,这样,她既能照顾到家,又能天天见到老妈。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过去。一天,姜遇丰去参加学校高中生野营活动,我接到老家中儿说姑姑去世的消息。当姜红宇驾车送我奔赴老家,老大和老二已经到了姑姑的家中。老二天南地北侃侃而谈,前来叩头烧香的七大姑八大姨纷纷夸老二能干聪明,只有中儿会冷不防地插一句,如今上海各地动迁有新的政策,那些假结婚和假离婚的下策都不管用了。老二像装着没听见似的,照样跟大家说起这些年来她在内蒙古的经历和故事。

       姑姑下葬之后,我好像一时一刻也坐不住了,满脑子就想赶快离开。老大望着老二的眼神,老二却冷笑道,就好像侬是最孝顺的女儿,老爸没有这份动迁款侬能这样卖力吗?姜红宇似乎原本就不想给老二面子,听到老二这句话,直截了当地回击了她,祁峰对老爸这份孝的机会让给侬,这样侬更有机会侃大山了。中儿见状,连忙把烟递给姜红宇,说老家的人都知道舅舅是谁照顾的,这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吵翻天她们也是姐妹,我们旁人不要去管。转过身,中儿也同样劝解老二,没必要在家一直唱主角,侬应该跟我学学,宽容的人活得长寿。

       我和姜红宇回到上海,已华灯初上。顾田申在电话里和我汇报工作,她叫我放心,不必牵挂养老院的事情。是的,顾田申的工作能力越来越强,我怎么会不放心呢?挂断顾田申的电话,然后打了个电话给儿子,儿子说他正在跟班长计划明天野营的项目。

       嗨,站在阳台一边看外面的风景,一边听儿子说话的声音,感觉是如此之好。挂断儿子的电话,我沏了一壶“兰贵人”茶,等候姜红宇把家务活弄得妥帖之后一起品茶。面对面地坐着,时而看着窗外的夜景,时而把视线回落到杯中,时而会相互对望一下,彼此没有语言交流,只有会心的微笑。

       几天之后,老二带着一份公文袋敲响我家的门。来者都是客,姜红宇沏了一壶好茶。老二说她只是顺路而来的,因从老房子那儿整理出老爸的工作证、进修结业证、公交月票以及一叠黑白工作照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还健在,又不能随便烧掉扔掉,只能统统装在公文袋里,送来让我替他保管。说完,掉头就走。

       大概出于一种怀旧缘故吧,姜红宇要看看公文袋里的东西,说自己这些东西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当我将公文袋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拿,发现从老爸的一叠黑白工作照里,还夹了好多张姆妈穿着寿衣盖着寿被安息在棺材里被人追悼的照片。我们四目相对,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开始发麻,欲哭无泪。姜红宇拿着这些照片,却笑了起来,对我说道,难为老二保管了这么多年,我们一起把它烧了吧,权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没过多久,老大打电话来问此事,向我替老二解释了一番,问我还记得吗?当年我们没有让老头子参加姆妈的追悼会,中儿就拍了追悼会场景的照片,说是带回去给舅舅看,权当是舅舅也参加了追悼会。老大怕我对老二有成见或误会,让我可以直接去问中儿。我说不用了,误会或不误会统统都被我和姜红宇烧掉了。

       一个月之后,卧在床上的老爸要我以他的名义,请养老院里的老人们吃一碗他88岁生日的面条,并特意关照我,老人嚼不动排骨,改用糖醋排条。我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说,排条也是排骨上的肉,换汤不换药同一材质,我叫他别瞎操心,就耐心等待吧。

       老爸的生日,老大和老二他们都没有来祝福。老爸手拿着装有排骨的两个碗,呆呆地望着前方,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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