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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糠把他的父母送到养老院那一日,是我亲自接待的。当我让护理员把刘老师的行李拿到房间,刘老师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从今往后这里是我和老伴最后的归宿,谁也赶不走我们。一旁的米糠一脸尴尬,等到所有的事安排妥当,也没有走出尴尬。米糠对我说,老了之后,性格脾气怎么变得让人看不懂呢?
其实米糠是想用这句话当药引子,在微信里他不止一次问过我,从外国语学院出来的大学生怎么会过成现在这样的日子?这句问话可以是说他本人,也可以是问我,怕别人引起误会而故意模棱两可的问话,让我成了尴尬之人。现在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呢?难道非要到国外镀金才算圆满吗?我好像闻到敏感的嗅觉,不以为然地反问米糠。
我不是这层意思,米糠连忙解释。股市起伏,亦如人生,股票的起起伏伏是为了走得更高。我说相对我们年轻的时候,自己现在也老了,只不过有父母的人不敢说自己老了罢了。米糠感慨地向我述说起前一阵子高中同学聚会的情景,他说如果不自报家门,彼此都认不出谁是谁了。说罢,他突然问我有否高中同学聚会?我脑海里不知为什么闪过一个男生穿着话剧《雷雨》周萍长衫的形象,向米糠摇头,说同学聚会总要有人带头联络,话说回来,同学的聚会意义又在哪呢?他一口赞成,说如果大学同学也组织同学聚会,他没有兴趣参加,有缘分碰面的早已经碰面。
当时光被胶卷定格,想倒回来也难。这时候,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从外面走进来,问我这里是不是在招聘工作人员?我缓过神来,连忙回答,是的。米糠见我忙,收起了回忆,说他父母现在养老院养老,以后有的是机会和我聊天,今天就不打扰了。离开的时候,补充了一句,我哥米粮和姚妤婷确实好上了,麻烦侬别去刺激我姆妈。
来不及应答,我就把思想集中到眼前这个来应聘的女孩身上。她说她叫顾田申,护理专业学校毕业的,现在继续拿文凭。我上下打量了她,好奇地问,这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她说没有感觉自己是大材小用,她的老家在农村,现在除了她父亲在老家之外,她和哥哥以及母亲都在上海打工,她和哥哥在附近租了两居室,这几天她上网查询到这里有招聘信息,所以她来了。
听了她的讲述,我心里虽然有点不舒服,但感觉她至少是真诚的,是不带虚伪如实地反映的。于是,笑着试探道,按你这个逻辑推下去,如果你家哪天搬家,继续换工作,是吗?说出来,心里也舒服多了。其实,别人有这种想法也属于正常,我不也是这样的吗?招聘这个职位目的不就是想把自己脱身出来吗?没等顾田申回我的话,我就让她填表格,然后带她熟悉环境、了解养老院相关事宜。
祁老师,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所以您真的不必担心以后我因搬家而辞职。转了一圈之后,当我回到前台,端起杯子要喝茶的时候,顾田申冷不防地向我说道。我下意识地放下茶杯,重新凝视她,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问题,不自觉地从口中说出,如果有不孝子女到养老院来闹事,你会怎样处理这件事?顾田申回答,这要具体事情具体来处理。她举出了一些例子,然后根据例子说出她处理事情的思路。我听得倒抽一口冷气,顾田申怎么知道我家情况的?难道纯粹是一种巧合吗?
半个月后,老二和老大来养老院,要老爸和我签字同意动迁分配制度。我有事,不在养老院,恰巧姜红宇在老爸和高叔叔的房间里。正在谈笑风生的老爸见到老二,突然浑身发抖,下意识地躲藏到姜红宇身后。问心无愧的人躲什么躲?老二目中无人似的,拷问老爸之后,从包里取出动迁分配制的签名单,扔到桌上,再次强调,如今的动迁不同以往,不是户主一个人说了算,按照户口本上有多少人平均分配是最合理的。
老高站起身,腾出地方给老大和老二,然后拄着拐扙往外走,签吧,大不了一分钱也不要,又能怎么样?我去找老米和刘老师下飞行棋去,侬签好字也过来,我们四人一起下飞行棋,如果要从家门口出来,色子点数必须是“6”才可以起飞。老高觉得自己还没有把话讲完,回过头,朝着姜红宇又说道,虽然色子能决定侬的命运,侬控制不了扔出来点数是多少,但侬可以控制自己的选择。
老爸依旧躲在姜红宇身后,不肯站出来。签吧,我那套房子早在姜红宇和祁峰的名下,如果她们等不及今天,就让姜红宇替代祁峰签个字吧。老高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屋内彻底安静下来。老大开口了,常宝庆住进了医院,心脏需要装支架,正等着一笔笔支出的费用,老二去内蒙古赚来的钱看样子都交到了医院,他们三口一家各拿一份凑成一起,也只能买一套小面积的二手房,好在添添总要嫁出去,我的一份即使拿到手也是买不起房子的,好在沈祺马上回国,她会解决我住房问题。
老大的面部表情很丰富,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一路上,告诫自己不能当众哭、哭也要背对人去哭的老二,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跟着老大也大哭了起来。然而,这种哭声没能打动一直在哆嗦的老爸。虽然老爸在姜红宇劝说之下,签了名字,但心却不甘,自己是户主,为什么不能有分配的权力?
这样不甘的情绪,等到动迁款发放下来后,也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