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会在M百货的五楼举行。

  狭窄的展示场里吊挂着一串串纸鹤,贴在墙上的纸条写着:

  “这些纸鹤是家有‘阿尔多林儿’的母亲为祈求儿女的幸福而折的。”

  隔壁的特卖场人满为患,而纸鹤展示场却是门可罗雀。三名妇女坐在贴有“接待”纸条的桌子后,她们都是“阿尔多林儿”的母亲。

  “我们想为那些孩子盖一所医院。”

  其中一名妇人对田岛说道,

  “那些孩子已经4岁了,必须尽早盖所医院开始为他们进行机能训练,不仅是为了‘阿尔多林儿’,也为了其他残障儿童,实在有必要兴建一所医院。”

  “这得花很多钱吧?”

  “是的,所以除了向政府请愿外,我们也期盼各位的协助,所以请求各位签名支持。”她拿出旁边的签名簿,上面有不少人的签名。装模作样的字、客气拘谨的字、大字、小字等,各式各样的签名琳琅满目。

  “我认为那些孩子的问题是社会的问题。”

  另一位母亲说道,

  “我认为光凭母亲们单打独斗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假如社会大众不肯鼎力相助,那么问题便解决不了。”

  “我也这么认为。”

  田岛点头道。

  昌子等人试图凭一己之力解决问题,所以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那种姑息、灰暗的方法。其实一开始就应该采取这种态度,把它视为整个社会的问题,有一些母亲便是抱持着这种看法。田岛感觉自己的心情稍微开朗了起来。

  “能让我见见你的孩子吗?”

  田岛说道,

  “我想拍些照片。”

  “拍照——?”

  田岛对面的那位母亲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她责备似地看着田岛,

  “你想拍我孩子的照片吗?”

  “是的,我想拍你的孩子和你一块玩耍的照片,我想拿这些照片给一些人看,鼓起他们的勇气,另外我也想登在报纸上。”

  “我拒绝。”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吗?”

  这位母亲提高了声音,

  “为什么要拍我孩子的照片呢?你不明白我有多痛苦吗?你拍照是打算让我的孩子惹人嘲笑吗?”

  “不是的。你刚才说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害怕面对摄影机呢?”

  “因为我不想去触痛伤口。”

  她脸色苍白地答道,

  “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受人嘲笑。尽管没见过我的孩子,可是仍有几百人、几千人赞成我们的想法,为什么非拍照不可呢?”

  “你错了。”

  田岛说道。他对沼泽及昌子都说过同样的话,但那时他不知道他们错在何处,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清楚地看出错误所在。

  “你们说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我也认为如此,然而如果一味地沉默及隐瞒,你们认为这可能成为整个社会的问题吗?为什么你们不把孩子带来这里介绍给大家,让大家拍照呢?只有这样才能让它成为整个社会的问题,不是吗?如果没有这种勇气,这哪会成为社会的问题?充其量也只是你们个人的问题吧?”

  “你能了解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吗?”

  “或许我不了解,大概我也无法了解。但是身为母亲的你们,不是有义务设法让我和这个社会了解吗?因为羞于见人,所以遮住伤口,但却又希望别人能了解这种痛楚,这想法难道是对的吗?难道不应该拿出勇气叫别人正眼看待自己的孩子吗?难道你们对自己孩子的外表感到羞耻吗?”

  田岛环视这几位母亲的脸,没有人答话。在一阵凝重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一位母亲抬眼和田岛四目相视。

  “我从不以我的孩子为耻。”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呢?”

  “两个多月前,我的孩子过生日,某家杂志社的人来拍了照,但是结果照片却没有登在杂志上。”

  “为什么?”

  “因为有人说媒体不能刊出我孩子的照片。”

  “究竟是谁说这种混账话?”

  “是国家机关的人。”

  “这我就不明白了。”

  “听说这样违反‘儿童福利法’。法律上规定不准把残障畸形的儿童供大众观览——”

  “岂有此理!”

  田岛把嘴角往下扯着,

  “一板一眼地遵守法令有什么用?孩子们的幸福不才是最重要的吗?你们认为把孩子藏起来会让孩子幸福吗?你们认为让孩子和世隔绝会比较好吗?没有这回事。你们希望社会变得能接纳‘阿尔多林儿’当总理大臣或大企业家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挺身而战呢?如果有官员反对,你们更应该拿出子女的照片给众人看,争取大家的理解,不是吗?”

  没有回答。田岛继续等待,然而,沉默越来越凝重。

  田岛发觉,这种沉默和自己以前所遭遇的情况相似。

  难道在这里也是相同的结果吗?沼泽说过“如果想在这村子生活下去……”其实他根本无须强调地域,东京又有什么不同呢?在这里也有相同的厚墙,阻止社会性的问题发展成为社会全体的责任。

  当局者误以为隔离及隐瞒便是解决之道,误以为视而不见是一种心灵的慈悲,至于当事人自己,则谦卑地认为自己应该承担起悲伤、愤怒及不公平,甚至误以为这是一种美德。

  这个展示究竟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田岛用黯然的眼神看着签名簿,签名应该是宣示要把这问题当成是自己的问题,但签名的人了解这一点吗?签名反倒让签名者产生一种错觉,以为签名是让他们从问题中脱身的一道免罪符,不是吗?然后,在这些错觉的累积之下,终于铸成了这次的事件。

  田岛走到了走廊上。

  特卖场的喧嚣清晰可闻。谁能保证不会再发生再一起“阿尔多林“事件呢?不,一定还会发生的。到那时候,相同的错觉又会再次产生,而像昌子那样的女孩又会出现了吧?

  当田岛拖着疲累的双脚步下楼梯之际,有一个声音喊住了他。田岛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一名脸色苍白的母亲站在那儿。

  “请你替我的孩子拍照。”

  那母亲说道,

  “为了我孩子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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