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
光复家住县城,以前和西门兴一个采集点做核酸。能经常见面,他媳妇‘阳’了两次,及时治疗没咋滴。但没躲过劫数‘新冠’疫情解除不到两年老伴离世。奔丧的亲人同事有两位病友,悲伤过度,也没抢救过来。一下子苍老许多,古道热肠的光复就得不断的劝说其打开心结。咋说也不好使,说到春节期间见到杨之华、古东联在一起活动,产生了一点兴趣。因为他们是五十年以前高中时的同学,屈指算来活着的也没几个了。方觉得‘这人早死几年晚死几年无所谓,早晚都得死。’活一天算一天,太孬糟也没用。有了和自己争第一同学的消息,很想见上一面。儿女满足了这个心愿,二人一同前往。现在智能手机时代了,路上就能音频、视频。两个张罗人接通了电话。
光复:“俺俩在路上,你把他们三个整到一起,过个清明节。”
孙学君:“他是谁呀?”
光复:“老同学西门兴,和咱是初中同学,和那两位是高中同学。刚死了老婆子,我带他出来散散心,你组织组织。”
电话咔了一会壳儿:“大哥可能参加不了,感冒打针呢。你们直接到杨之华那吧,我马上过去。咱五个也够手,大哥打的太大。一场输赢成千上万,没有朋友来就杀家鞑子,你问西门兴能干么。”
“知道了。”
光明感冒了是真,打点滴也是真。对西门兴不那么热情有那么一点点缘故。对亲家说:“你们玩,玩完了,我过去和他喝两盅。小时候的光腚娃娃,屯亲。我揍过他,我跳级时,他不服,嫉妒我。俺俩干仗,他后爹相着他,就治我。就是那覃拽子,我上后树林子砍个镰刀把也不让;上井沿,在饮牛槽里抽水玩水枪也不让。后来这支子人仇富,上访保护耕地就是他领的头。他感觉他比别人懂法,有土地保护法可依,因为莲花泡沿上有他们家祖坟茔地;红小兵破四旧时,剃鬼头,挖坟掘墓砸小庙,他特别支持。胳膊怎么折的说法不一,据说抗日、土匪、下煤洞子都干过。公墓第二排新民村功臣墓有他一号,我也服气。因为他当治保会主任那二十几年,后树林子完好无损。也没贴村规民约,破鞋乱袜子,打八刀,上农场地偷庄稼的事基本没有。后来的四类分子让他管的规规矩矩,这些也真够新民村有功之臣之一。这样的人,现在农村基层干部堆里难找了。后爹也是爹,供他念了十二年书,高中毕业,他不叫,谁见他给他上过坟。这一点我瞧不起他,你知道、我知道,明白就得了。等吃饭时我过去,不能越过大礼。”
一百多里地,一个多小时。光复、西门兴来到,孙学君已经安排好了。还是春节活动就餐那屋,和杨之华一起恭候,热烈欢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同学见同学忆往昔岁月峥嵘。谈起过去,来了精神头。一扫愁云,死老婆的、老婆子卧床不起的似乎都淡忘。几十年没见面的关系,唠的没完没了。高中高级教师,劳改厅厅长又抱怨起命运不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没得到高考的机会,壮志未酬。学生时代的性格仍然没改,好胜心理不休的争论,滔滔不绝,等待古东联。
两位插不上嘴,站在窗前。近看停车场内、大道边进进出出的小轿车,络绎不绝前往公共墓地扫墓的人群。大多手捧鲜花,提花蓝供品;自带一次性水桶毛巾,新兴方式祭奠。也有保留着老法,烧黄县纸、冥币、金砖、元宝的方式。但是不许到林子里墓碑前烧。特意专设阴阳地府投递局四大香炉,两樽一周以来昼夜焚寄,两樽可以排号等待以表示心诚则灵。
带动经济否?姥姥和光复的一垧半口粮田、承包地置换的机动地变成的。动意是收拢修江堤近百年以来的孤魂野鬼,迁移二、三十个村庄的乱葬岗子恢复耕田。非议化满意,环保捉秀传统文化。复旧了绿荫森森,乔灌丛生的东北岗子。西边掘一道南北大壕(取砂石)两边种满榆树,形成隔界。东边休耕,一片灌木丛生,野花、艾蒿、防风、苜蓿草、刺玫重现。市民、外地人也多有人钱来买公墓,财源滚滚。
转眼瞭望四周,目极方圆百里,五、六万亩良田,一片片待播种的黑油油土地,裸对日月,春意萌萌。远处好像地气升腾、瑞霭交融,江冰、沿流水莽莾沧沧伸向东北远方。老岗那边有五部大型播种机正在作业。光复随口吟道:“新民村,松花畔。天似穹庐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清明机播小麦忙。”
孙学君:“这好像咱上中学一年级时学的一首诗《敕勒歌》。”
光复:“不错,还能遇到知音,懂我。初一时还有一课‘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那意境让我永生难忘。后来初一课本的第一课是一首伟大的《七律·长征》,第二课《长征的意义》,第三课《老山界》。我教了十几年,倒背如流,带到棺材,坟里也忘不了了。”
孙学君:“你这一叨咕,我想起一件事。社长让我整点新农谚,顺口溜,我当年生产队长时念叨的一套嗑不好使了。正好请教你。”
“那些老农谚流传几百年,老掉牙了。大跃进,公社化,学大寨进化的,不适用了。‘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三月清明麦在后,二月清明麦在前,小麦盖层被搂着馒头睡;立夏到小满种啥也不晚;过了芒种不可强种,六十天还家大豆,抢种三天——’生产力低下时,不就得那样咋的。”
“你挺在行啊,当公社干部那一套,现在可不好使了。”
“那时包村干部,也号召适时播种,抢在腰窝上啥的。没办法就是开会,让社员起早贪黑干。工分促,抢进度。那年头还没有秋整地习惯,三、四付牛马犁杖。紧赶慢赶芒种开铲,旱田忙完忙水田。漫撒子,条播。插秧、丢栽还不认。哪像现在,牛马都解放了,一色机械化。大型的,播、耕、收、降水、保管一条龙。比韩丁整得好,美国那一套根本不行,必然失败。看着像现代化,资本主义的方式,不符合咱国情。咱要生产资料公有制,农民过上好日子的农业现代化。三江要是有这样千、八百个公社经济实体。国家得省多少心,省多少衙门。减少多少开资,转为农民养老金足够。”
“现在社长要求小麦六千亩,清明五天播完;大豆六千亩,谷雨五天播完;玉米六千亩,立夏五天播完;旱田如此布局还是由于老经验的调茬、轮作,特别是大豆它不能重茬‘油见油三年仇’。水稻两万多亩,小满插秧完成。
管理到粮食安全水分入库,增产部分有奖励。秸秆还田,秋整地达到来年播种状态。谁有能力谁承包,严格审查资质,专业技术队伍实力。新年伊始就竞标落实,进入农机具保养、更新。另外,保护地栽培蔬菜四季常绿常鲜,瓜、果、葡萄、草莓,大力推广。
新农彦就得按这个路子,你好好整整,慢慢琢磨吧。”
这两个初中同学窗前谈论庄稼院,那两位高中同学八仙桌前畅所欲言,忘记忧虑。西门兴只有同学通讯录,存在小灵通手机里。
杨之华:“多落伍,不整朋友圈,不玩微信,亏你还是优等生学霸呢。聚会你还是核心,每次活动照相把你摆在中间。发言你打头炮,还会唱歌,善于笑谈隐私。”
西门兴:“我不愿意整那些玩意,死啦的贵不说有啥用。咱也玩不明白,有啥事挂个电话不就得了。好张罗的那几个女生,死的死,瘫的瘫。后来剩几个在哈尔滨、大连聚会我也没工夫去,补习班给栓住了。”
弥勒型的杨之华了解他的处事风格,年轻时留下的毛病。说啥、对错也不和他理论。拿出笔记本手机,打开亲手制作的高中同学专辑,66届高中同学活动纪实。坚持到最后的毕业生38人,庆幸的是首届,可叹的是停止了高考。弹指一挥间60年过去,毕业照,历次聚会照。互相拜访留影、友谊照、生活照,录像,都有时代特征,珍贵的保存下来。二人饶有兴趣的阅读,指指点点。他是依兰县长、伊春副市长、佳木斯造纸厂长、劳改厅长——记忆犹深。本县的人事局长死了、劳动局长死了、交通局长死了——还有谁谁带死不拉活的——佳木斯还有三位女生。
古东联咋还不来呢?就你俩潇洒。最精神的属山东淄博张俊一,他是京剧票友。成天玩票,练声、唱歌肯定对身体有好处。一边看一边评论,那位又犯了臭毛病,信口开河一通:“回头一看,明白了,人这一辈子,不在于你有没有多高水平、能力。关键是你遇见了什么人,什么机遇,什么命运。你媳妇不是和县委书记媳妇在文化馆学画画交上了好朋友。人家升到省司法厅,你能调到劳改局?光明不遇上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搞活的机会,能开发商、大老板?那两位运气好,摊上好媳妇、好儿女就家庭幸福。
我他妈三个儿子都大学本科毕业,两个失业蹲菜市场、开小铺。一个在外企打工,他妈死了,连活气都没赶上,不得送终,没容烧头七着急忙慌就走了——以前上大学国家供给制不用花钱,咱没赶上。我供三个大学生没累折我腰——”牢骚还没发到头,被中断,留下半截话。开门进来三位,光明拿一瓶茅台酒、李硕本推着轮椅坐着老妈来共进午餐。
光明算是地主之谊。李硕本新民小学时就是西门兴的学生,到县高级中学更是得意门生。考入哈尔滨医科大学有此造就,老师来了能不坐陪,热情招待吗。老太太被新民人誉为老母,也是光明另有用心领来的。因为他打完点滴就过来了,陪她唠嗑,情况就知道了。见面叙过久别重逢之礼,李硕本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古东联不能来了,现在双鸭山市医院抢救,还没脱离危险。我说过,八十多岁的老人不能乱蹴溜,贪杯。这是医生对你们的忠告,你们这帮人看外表似好好的,糟木香了。和重体力劳动者表现不同的是外貌。内脏都有老化,不堪一击。要想健康长寿向杨叔叔学习,修真养性与世无争。好坏对错不吱声,别生气。夫人病体大大好转,我的目标,让她重拾画笔。我郑重其事的告诉你们,老年人葬礼、上坟不要逞强去参加。阴气重,懂不懂,古东联就是例证,常人伟人同样。”
原来古东联一周以前和杨之华一起到公墓管理处,每人拍下十万元钱,确定买可容纳两代人的墓地预备后事。
据出租车司机说,一号早上拉他去笔架山。经过莲江口街时,在一个饭店门口靠路边停下,我陪他绕了两趟街,两圈也没进去。后来和饭店的人说明,才开了个角门进入。是一个窄小的院落,中间有一个‘苏联红军纪念碑’后面还有一个墓。明显看出来重新修复过,留有中苏友好字样。老爷子放上两束鲜花,默立一会儿,低头绕哄两圈。他也不说我也不能问,然后开车顺当的到了笔架山。老头人缘很好,说明来意。好几代的接班人,还有朋友亲属挽留,盛情难却。他就对我说,你先回去吧,别耽误干活。跟李院长、杨厅长说一下。
席间八个七钱酒盅,光明一一满上。对大家说:“咱听硕的本话,一人只限一小杯。无酒不成席,慢慢喝。剩下的西门兴带回家留着,古东连这杯你也给他留着,兴许后会有期。他要听到西门兴来看他了,一来劲坐起来了。再一来劲跑回母校找你,您俩再喝,岂不快活。”大家顿时谈笑风生,真茅台大不一样,酒香沁人肺腑,柔软绵长。老母道出了一段离奇的故事,发人深省。
他不姓古,也不姓顾。说他姓孤也行姓独也行,正常来讲应该是独孤。千百年来大都改姓刘了,他爹没改。你俩没忘记阳姥爷把我嫁给哑巴时,我让你们去取回那个蓝麻花小棉袄吧,那里就藏着他身世之谜。八十多年过去了,打开吧,或许能留下点什么有用的信息。人这一辈子说不定哪步对那步错,能屈能伸信由神。你看姥姥、哑巴瞒藏有多深。也没挨着批,没挨着斗,没挨着深挖。哪个庙没有冤死鬼,谁没点破事。我跟他光明正大夫妻大半辈子,就不知道他会说话。他老早就是共产党员,李春满的兄弟,过去哪个交通站没有人命案。家家卖烧酒不露是好手,闹个寿终正寝。那独孤就没瞒住,蹲了五年劳改队。孬好留有这么个儿子,社会好,过半辈子好生活。看他这股孝心劲,这次死不了,听信吧。
八·一五光复,苏联红军大兵压境,没收了宏达兴小红楼。住扎上一部苏军炮队,好多女兵。在欧洲战场调过来的,像大洋马似的。打江桥就是两个女射手,挺优秀,给大桥留下伤痕,一年多不能通火车。莲江口车站老票房子基本作废,新车站设立在三岔路口南撇,离营房好几里地,到鹤岗还能通火车。苏联女兵经常开汽车到火车站运送战利品,道路泥泞时常打啎。独孤本来是宏达兴公司赶马车的人,带蓬的,拉人拉货。公司倒闭了,他生意倒好起来了,不免被苏军抓官差,也给钱。第一次拉打啎的汽车就把他的牲口造坏了,变成了假大棒,再也调理不回来了。你想套股子挂在汽车钩子上,没等老板子叫号。汽车一突突牠不惊吗,一惊不就穿辕子吗。好好一匹二串子白马,整不好使唤了,见汽车就毛。这俩女兵一打牾了就找他,常了她俩就把他强奸了。独孤曾经也是寻花问柳的嫖客,得了便宜卖了乖。那女兵还表扬他‘中国人狡猾狡猾的’。不知不觉其中一个怀孕了,露馅了。二人也设计过逃跑没成功,详细的就不说了。苏联军纪、军法挺严,一下子判了个死刑。独孤他们管不着哇,哈尔滨大律师给律的。他妈犯法小孩没犯法呀,就这么的。第二年独孤抱来一个小男孩,就是他。没满月,他妈被执行了,独孤收的尸,埋在火道北一块空地里。那时日本鬼子已经投降望风而逃,莲江口就没开战,哪来的烈士,就是她呗。
那时青楼也关闭了,因为鸨娘我们是亲戚。腰上还有病,长大疖子,没接过客。官家也允许,还可以住那。没成想,镇压反革命,独孤没隐瞒好被镇压了。不够个,判了五年徒刑,孩子就托付给我了。金银首饰都叫我缝那棉袄里了。我嫁到那嘛哨他就能放猪了,个头挺高像个傻子。我自己那两个人家也不给,我也没要。我让哑巴把他领回来了,不久人家亲爹到年头了,自由了,就得好了。这事是任何人也不知道的,看他能惦记着他妈,还想到把爹的骨灰经管回来葬在这公墓,准备永远陪伴。从他这片心出这事,还能缓过来和你喝这盅酒。说到这就见光明打瞌睡,要往桌子上趴。
老母:“得了,别讲了,这是不让我往下说了。定规好了的,怕我累着,说走板了。那些事一下午也讲不完——”
杨之华笑而不谈,大概是这一段也是头一回听说。大家再三问,补充两点。
“俺俩属莫逆之交,关于姓氏搞明白了咋回事。身世稀里糊涂,他爹也不能详细告诉他。老母讲的我相信,那个社会就可能出这样的花花事。包括我爹,国军军官反共的事也不能对后代讲一样。咱也是扔八奔九之人,难得如此愉快。东联兄幼年坎坷,终身幸福。我们记事时他爹已没了大好时光,还被管制着。拿他儿子当宝贝供养,含嘴里怕化了一点也不假。教导我们‘只有念好书才能见到光明,报效祖国。’俺俩争了一口气,脱颖而出双双考入汤原高中。走上社会有了个半仙之体,党给了机会。他比咱潇洒,个大讨女孩子喜欢,明媒正娶的三个媳妇。头一方,浙江青年留有一子,返城未归。他宣布离婚,有微信联系。在香兰劳改支队工作时,常上民族乡吃饭店,挂上一个朝鲜大姑娘。很漂亮,生下一个女孩。后来这朝鲜人随家到韩国打工,一去没回。到笔架山农场又说了一个,人家也不嫌场长带一个小孩,挺好。可是好景不长,七十三岁把他撇下了。他在笔架山这两天可能也是千头万绪,不能少喝,哪有咱这酒——”
“我再补充一点,他儿子还是你的学生。那小子八成基因决定,像咱俩似的天生学习好,一路考上北航还是优秀。爹、妈、爷爷喜出望外,应招为俄罗斯宇航员,和爷爷、爹见了一面,再就影形无踪。你说好还是不好,你们唠吧,我不行了。”光明撂下话题,推着李母,作离喽歪斜状送她回房间。大家恭维西门兴,真是是桃李满天下——也不劝酒,都生困意,握手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