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七年时间是在养老院和医院度过的,尽管深受病魔的折磨,但是身为新四军老兵的父亲依然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坚韧和乐观,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留给我们的仍然是一个坚强而不屈、豁达且开朗的人生光辉,令我永远无法忘怀。

年过八旬以后,原本身体一直很硬朗的父亲,忽然被各种疾病缠身,最常发的是最后夺去父亲生命的脑梗,时常发作,且越来越严重,无奈我和哥哥将父母送进了就近的一家老年公寓养老。

清晨六点半,我照理去父母居住的老年公寓,利用上班前的时间帮助父亲早锻炼。

一到大院门口,早已熟悉的保安就和我打着招呼:“早上好,又来了,真孝顺。”

我笑笑说:“照顾父母是子女的责任,我们也会有这一天。”

保安若有所思的点头。

走进底楼大厅,许多早起的老人已经在这里开始活动了。老人们有的在伸伸胳膊,有的甩甩膀子,还有的手里拿着掌中宝听着自己喜欢的歌曲,一切都显得悠闲自在。见我来了不少老人笑盈盈地望着我频频点头,小声议论着:“三楼那个老革命的儿子,每天早上都来的,人家真有福气,养了个好儿子。”我的心里暖暖的。

来到三楼,只见父亲扶着走廊的扶手在缓慢地走着,身旁的护工和母亲笑眯眯地告诉父亲:“老爷子,看看谁来啦?

父亲头也不回坚定地说:“那还用问吗?我儿子来啦。”说完在护工帮扶下准备转身,我赶紧一溜小跑来到父亲身边,帮他转过身来。

父亲因为脑梗后视觉不好,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伸出手问道:“请问你是哪位呀?我们认识吗?”

我哈哈大笑着把双手递给父亲说:“认识认识,老朋友啦。”

谁知父亲诡异地笑笑,嘴里竟然哼哼道:“哼哼,老朋友,你还不够格啊小伙子,想骗你老子资格嫩点啊……”

在场的都被老爷子幽默风趣的话语逗乐了,我晃动着父亲的手由衷地说:“哎呀老爷子,您不是眼睛不好吗?您咋就能够判断的出是儿子来啦,那万一真的是老朋友来啦不是出洋相了吗?”

父亲甩开我的手豪迈地一挥手说:“我眼睛不好,可是我的耳朵很好。也真奇怪了,当年淮海战役的时候,我在冲锋的时候被炮弹的气浪掀翻了,耳朵受伤了。一直以来我的耳朵听力不太好,可是现在眼睛不好了,这耳朵反而比以前更清楚了。我只要听到声音就能够判断出谁来了,所以呀,你想骗我能行吗?”

走廊里又一阵欢快地笑声,我搀扶着父亲在走廊里漫步,我们俩边走边聊。走廊里的长椅子上坐满了老人,这一刻都静静地望着我们,一个个目光里透露着无比羡慕的神色。身后跟着的母亲笑意盈盈地望着我们爷俩,不停地和那些打招呼的老人们互动着,就连推着轮椅的护工也充满了自豪。

很快我就要去上班了,我对父亲说:“爸,我上班去了,您好好休息啊。”父亲竟然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手可怜兮兮地说:“你走啦?能不能不走啊,我想要你陪着我好吗?”

我一阵心酸,对父亲说:“下班吃好晚饭后我马上就来,咱们接着一起散步,好吗?”

母亲拍拍父亲的肩膀安慰道:“老爷子,儿子要工作,不能耽误他工作呀。”

父亲满脸期待地说:“嗯,对对。你快去上班吧,别迟到,晚上我等你。”

傍晚,我披着灿烂的霞光去老年公寓,走到楼下我情不自禁抬头仰望三楼窗户,那是早晨父亲为我送行时站立的地方,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刚要进电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哥哥的声音,于是我们哥俩就一起上了电梯。一到屋门口,父亲正在护工搀扶下练习走路,看见我们来了,就贴着他耳朵大声说:“爷爷,您儿子来啦。”

父亲左手摸摸耳朵幽默地说:“我不是说了吗?我现在耳朵比眼睛好使,你这么大声音干什么?吓我一跳,哪个儿子来啦?”

护工一愣,笑着忙对父亲说:“大叔、二叔都来啦。”我们俩赶紧跑过去对父亲说:“老爷子,我们来啦。”

父亲伸出双手,一手拉着一个晃动着,忽然他说了一句谁也意想不到的话:“你们什么时候退休啊?”

我们哥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哥哥老练,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挥手说:“快了,用不了几天就退休了。到时候我也住进来,在你隔壁每天陪着你,好不好啊?”

父亲却并不领情,他看了一会哥哥,晃动着手指对哥哥说:“你……这个话不真实啊,你还年轻嘛,什么没几天退休了。我是你老子,我能不知道你多大吗,开玩笑,哼哼……”

父亲的话引爆了整个走廊,所有的人都笑开了颜。这时候我们忽然感到,什么时候起,我们家成了护理院最受欢迎的人。每当我们哥俩一出现,所有的老人眼神里都充满了期待和欢喜的目光,接下来就是所有的老人,包括其他护工,甚至医护人员都涌到走廊,安静并羡慕地看着我们爷仨的对话。

我们陪着父亲坐在家门口的走廊里唱着军歌,朗诵着毛主席的诗词,还时不时地讨论着有关父亲那些战争年代的事情。每当这一刻,仿佛就成了我们的世界,大家都不由得往我们家门口涌动。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了,眼看天晚了,父亲一拍巴掌说:“好啦,今天我很高兴,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也辛苦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的。”

我和哥哥相互看了一眼,没舍得走,母亲笑着挥挥手说:“走吧,回去吧,你爸爸也要洗洗休息啦。”

我和哥哥这才起身离开,到了电梯口,身后传来父亲的声音:“走好啊,明天有空再来看我们啊。”

“好的,好的,一定的,我们不见不散。”我和哥哥允诺着。

走出底楼大厅,刚从台阶上下来,就听到楼上父亲在喊我们俩名字,忙抬头,只见父亲在母亲和护工搀扶下,又来到了走廊的窗户前,为我送行。他在母亲和护工的指点下,喊着我们俩的名字,嘱咐我们要当心身体,照顾好家里,告诉大家,他很好。

我们俩缓缓转过身来,顺着父亲的声音向楼上的窗户口望去,只见父亲在母亲和护工的搀扶下,笔直地矗立着,一动不动。我和哥哥大声应答着,拼命点头,眼泪湿润了。

父亲的声声嘱咐依然在耳旁回荡,我泪流满面地不忍离去,哥哥强行拉着我压着嗓子说:“走吧,不然老爷子不会走的。”

我们俩一步一回头离开,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往下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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