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同一个屯子走出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哀思,提前退休的国家干部、民营企业家大老板、博士候。各有各的哀思,各有各的思考。

  有正式血统关系的外孙子光复,是背诵‘老三篇’时期成长起来的一批人。这段语录记忆犹新根深蒂固,根正苗红之人。曾经在公社清查办搞过外调,查过很多人的历史。发现有点名声,小有能耐的人,历史上都不清不混。一度甚至怀疑姥姥,是否有资本主义复辟思想。好在这个办公室很快就撤销了,右派分子取消了;四类分子摘帽了;走资派正名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社会经济发生重大变革。哀思得‘姥姥起码心事未了’,还有所想。

  让他重新获得生命,哺养十几年,恩深似海。在苦难的童年,社会人生大学里摸爬滚打几十年,变成小有成就的开发商老板。哀思‘我良心无愧,仁至义尽,对得起姥姥’救命养育之恩,足矣。琢磨不透做棺材时的难为情和如今的大发丧是进步了还是倒退。

  受到重大影响的博士候,得到启发。哀思,萌生了一个闪光的崭新课题,向她招手致意。

  三位处理善后清理遗物,追思,得到姥姥留下的宝贵遗产。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从她资产阶级变作无产阶级,领导我们从无产阶级变成资产阶级的一百年,道理是何等深远。今天的公开大发丧,联想三十年前的偷偷做棺材有何启发?

  光明得到料墩纯属偶然,想到给姥姥做一个好棺材也自然。把料墩变成三、五棺材可比较难,特别是斗、批、改时期的七十年代初期。姥姥重病那一段,光明请来时任生产队长的肖木匠商量传料子的事。

  肖队长:“没问题。等封江,大江能走车了,到木材加工厂破成料片再说。我来安排。”

  队长走了,病病恹恹的姥姥说:“我的棺材可不许让他给做。”

  光明:“咋的?一个生产队的,用多少工,咱给拨多少工分呗。”

  姥姥:“你问他会做吗,大包大揽的。还犯膈应,做装新、装老衣裳都得讲究全和人。何况做棺材这么大的事,谁能用他,反是我不用。”

  姥姥的执拗,光明又找到二队的木匠王湖。因为王湖也不是外人,他妈也是老李家续姑娘。岁数大,可是辈小,和光明兄弟相称。

  “二哥,就得麻烦你了,姥姥说啥也不让我请肖木匠。我也不懂啥意思。”

  “兄弟,捞忙钉棺材我钉过,打打下手还行。正经的三、五花头棺材,我也不会做。不敢主桌,不瞒你说,连见都没见过。硬桌木匠,投犁杖,生产队修理农具还将就。你问问一队赵师傅,他是软桌,也亲戚里道的。他要会,敢接手,我再找几个人。关于姥姥不许肖师傅插手,我明白咋回事。我告诉你,你可不行往外说,不好。”

  原来肖木匠是佳木斯市里建设局工人,木工,党员、劳动模范。时刻听从党召唤之人,市民人多,生活困难时。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减轻城镇供应压力,拖家带口下放而来的。落到第三生产队,时任政治队长,前年参加县三级干部会议期间。响应上边号召和六队老郑(鹤岗来的下放户)做了汤原县首例,男子绝育手术。为新民大队党支部挣得荣誉,成为了正队长。传到妇女堆里成为笑谈,传到对立派、老婆舌上的玩笑间,就成了晚劁子。这事,老太太能不忌讳么,该咋的是咋的,做这样的棺材属‘四旧’的事,真得偷偷摸摸的干,大张旗鼓的还是不行。

  光明找到一队赵师傅唠起这事。赵福德说:“肖长贵真跟我说了,从哪方面我也得帮忙。他说上佳木斯火锯破料板我不赞成,这么好的料墩上火锯得糟赆多少。根节还有点空心子,蚂蚁骚。我也没亲手做过,没有大师傅我也不敢下手。你跟姥姥说请蒋矬子来看他咋说。”因为有渊源。

  蒋矬子年逾花甲,解放前在江南棺材铺主过桌,现住佳木斯东转盘道道北。干是干不动了,但是手艺好,掌过桌,见过世面。此人因为个儿小,早先年说媳妇困难,好歹有人介绍在庆余屯找一个。媳妇家是个小地主,长的个大,模样挺好,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做了个毛病,齁吧,得搁人伺候。土改后几年,新民村经济发展挺快,人口大大增加,安居乐业。基本取消了人工抱磨杆推碾子、拉磨,解放了妇女小孩的苦役,换成牛马。两个碾道没有扇车子,一般人不会做便去请他。他说我做是能做,排号的也不少。可媳妇没人伺候不行,本来我们家摊上官车。上朝鲜前线支援,都是我十二岁儿子义才去的,还说不上啥时候能回来的呢。这活我现在不能接,姥姥闻听此言说:“没事,你们家的事情我知道,我派人去伺候。你看咋样,要行的话就给你们家当团员媳妇。”就这样问题解决了,新民村便有了第一部机器‘扇车子’。木匠家有好吃的,恋住了苦命的二外孙女,也是伺候木匠媳妇伺候得好,听话、手巧离不了了。慢慢的十二岁替父从军的小小子蒋义才,十岁,为命是从丫鬟一般的小女孩,刘桂芳时来运转。不知谁借谁的光,成了城市居民,还成了大公司的经理,白头到老。

  有这层关系,蒋矬子给信就到。见到料墩,两眼放光。对姥姥说:“你三生有幸,得到此材,属稀世之宝。对于你来说,不亚于红楼。我做半辈子这玩意也少见这么好的红松料墩,大青杨的我做过许多。这口材可以说民间平民百姓见不到,够足三五独邦、独底、独天,若火锯一走可能四六的也得摈。”光明就要下跪,二人拦挡。“大可不必,看来你不知到之间关系。的确你请不动我,因为我也干不动了,已经洗手了。是三婶子的寿材,我头拱地了,权当我收山之作。我也得带一个人来,他也会做,平常你也请不到。落难之人,赶上了,就算帮我的忙。”

  姥姥告诉光明:“你就管他叫蒋大爷吧,亲戚。错不了,他说咋整就咋整吧,选个日子开工。”七十二岁姥姥病情的样子决定时间不能再拖了,再说木材老在外边风吹雨淋也不行。大工匠一出手谁也没想到,领来一位帮手张鸣。俩人一合计,快了也得一个月能完成。不能上火锯,也不能搭工棚。这事、这时候,保点密好。扫‘四旧’余风还在,确定室内做。全屯子的木匠谁也没想到,村民谁也不知道。首先是五米长一米高的原木怎么进屋?小旱烟袋不离嘴的大工匠指挥。把房门、马窗户拆卸下来,轻而易举就进来了。三间房的堂屋,把四个锅台扒了俩才能施展开。根据需要慢慢截取、切割,一块一块的下料。头些日子就是拉锯,全大队南北二屯十几位木匠都秘密来帮忙。一队赵师傅安排轮班,一个班半天时间,三个人有搭配。说来也怪,一多半是四类分子。来者不拒,就谢绝属鸡的。一般人不懂,肖长贵自知之明。制作过程不能细表,都是蒋矬子划线,说咋的是咋的。一槌定音,一片一片的切割,偷艺的明白了,树木也分阴阳两面。先在阳面按尺寸需要断取五寸天,天板得有梢。迎风背做底,最宽,厚二寸。两帮,三寸,取木质最好的部分。都有充分余地,刨光、榫卯、斜角、度数——都有一定之规。一个月成型,帮工的就不需要了。就剩画工程了,大师傅确定图案,二师傅管画。俩人又整了半个月,张鸣领来画师里外画了花,油了三遍漆。老太太欢喜了,越来越硬实,大大见好,能自己做饭了。说:“有医疗队给我治,再加上你们做棺材这一冲,看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有这些板子,给我做大柜。我好一头装东西,一头装土豆,别人我信不过,还张不开嘴。也好留下你的手艺,剩下的给大队。不是说建电磨升降机筒没有好板子吗,这不是好板吗。比你二十年前做的扇车子又进了一步,你忘没忘?那回没有板,拆了三家的柜,你挑的。”

  蒋大爷:“行,这老太太多有心计。我答应你,这些日子我不要工钱,张鸣师傅让光明照例给就行。”转过脸和光明说:“你懂她啥意思了么?”光明摇摇头。

  “她要把棺材靠北墙根摆放好,再用大柜档上。不让别人看见,因为啥时候用还不一定呢。”

  “那怎么能抬进去?”

  “你还包工头呢,扒炕、扒墙。把后窗户堵上半截。”

  包工头正犯愁这棺材放哪,咋保管呢,时间多久也没法说。他这一说明白了,照办。谁曾想一放放了三十多年,油过十遍漆。现在参与做棺材的人就剩下一位刘老大,坐夜还有他,历历在目,别人全部作古包括张鸣。张鸣是谁,为什么也落到了新民村,这个故事只有那个年代能形成。

  张鸣家住富锦街,少年从艺蒋矬子门下,得到良好木工手艺传承。建国后有幸参加工作,到抚远县水产科当干部。常言道‘大小当个官儿,谁干木匠活,叮叮当当的’。有越界经历,清理阶级队伍深挖时,被怀疑通苏。一调查,家庭出身还是富锦县的富农,属四类子弟,社会关系还不清。确定为不可再在边疆居住,列为内迁对象,上报专署地委。现在是自己找门路时间,过了阶段就强行安排,说不定上哪去,没有选择余地了。画棺材得他媳妇出手帮助才能最好,蒋师傅知道。和光明一说,放五天假准备准备,连回家歇两天。

  再来时张鸣带一位画师(媳妇)和老太太一见面,愣了老半天,又抱头痛哭一气。“老师!”“向珍——”原来是小红楼读书社成员,哭诉一番分离遭遇。

  “我已不叫向珍了,现在叫魏莲。八?一五光复一声炮响,小红楼没收,宏达兴倒闭,我的靠山你也下落不明。书社会员除了牺牲的各奔前程。那时我还是婆母伺候惯了的懒婆娘,小姐的坯子。依仗大纲的能耐和留下的钱财,婆婆也不愿意回家看大妈的脸色。领俺娘仨一路流浪,投奔她侄儿王德,落脚绥滨。靠夫君所留珠宝、钱财度日。土改时期躲躲闪闪,也没逃出地主成分,因为公爹在家乡已有定论。夫君音信皆无,后来搬到富锦收到一纸噩耗。再后来国家发了烈属证书,佩带、光荣匾,婆婆哭得死去活来。死鬼留下的钱财早就没有了,就得自食其力。大姑娘早早就打发出门子了。如果说享受点优越,二姑娘保送到哈尔滨医学院念书,我到街道委员会上班,这都是后来的事。刚到富锦街,租住张鸣家房子,两个老太太挺合得来,穷帮穷吧。一是穿不上,吃不上,没房子,二是落不上户口,那个难劲就别提了。哪成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张鸣媳妇,魏莲姐得急病,没等进医院就咽气了。留下一个刚会走、一个还吃奶的孩子。住人家的房子就得帮人家伺候吧,伺候的两个孩子离不开了。还有缝裢补绽的,家务活。一来二去的,两个老太太一撮合。主要的也是为了孩子着想,人家也不嫌我大两、三岁。也没登记,也没改户口,我改个名就糊弄过去了。我又生了三个小子,人家是干部,日子越过越好。这政策上又犯说道了,得内迁。下放农村劳动,好让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今天这样相遇,说明咱娘俩还缘分没尽。还能为你做一回事,我也懂你喜欢啥。

  “真不容易,难为你一个千金大小姐了。前一窝后一块的,多儿多女多福气。啥社会儿女双全比啥都强,也是你的造化。一说你的遭遇,我明白了一件事,我那死鬼和温大掌柜的眼光有多远。我不隐瞒住也得戴帽,比你邪不邪乎。军阀女儿,资本家,早斗死了。咱给党作那点事不上属,那时候不那么干,那时候就完了。我知道的李春满(汤原第一任县委书记)、赵党(抗日联军总司令)年轻轻的命都没了,找谁说理去,还有冯姑爷。没有他们打的底,能改变社会吗。咱出点钱、秘密做点事算啥,关罗锅子还老找呢。有啥用——”这两人的诉说也没背着张鸣和光明二人。转而对他俩说:“你们千万可不能投苏,修正,不能忘记日本帝国主义的血海深仇。我最恨的就是老毛子和日本鬼子,我一生都被他们毁了。”

  张家在新民住了不到十年,落实政策平反了,补发了工资。张鸣任三建公司经理,魏莲到了退休年龄,七个儿女。逸享天年,可好景不长,六十多岁相继故去。

  哀思着做棺材发生的事和葬礼上哑巴所说的张雪莲一生,光复、光明、田中甜及村人当作何感想。三十年前、后民间风情变化的比照,引发光复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实践论》认为“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社会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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