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1日夜,水木和多津子回到了东京。回来后必须尽早看望的就是财川总一郎。这也是第一道关卡。
本应当尽早到总一郎的住宅,但他们故意拖延了点儿时间。他们认为尽量选择在晚上和“父亲”见面,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一些危险。
如果让他第一次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那么再次见面时就会把不太相信或多少有点怀疑的地方慢慢习惯了,这样一来,安全性就提高了。
在总一郎的家里,有几个老仆人,与总—郎相比,他们当然是更危险的了。而夜里来访,由于他们大多已休息,所以也就相对安全一些了。
“快要接近敌人的核心阵地了,打起点精神来!一般情况下,第一次都是由一个叫阿松的老仆人出面接待。你就按我教你的那样喊她。”
两个人下了车,来到在夜空中愈发显示出强大的总一郎的住宅前。水木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身子。
这个住宅位于世田谷区的成城一丁目,也就是正好位于高级住宅街。从那覆盖着琉璃瓦和装有铁丝网的坚固厚实的高墙里,伸出了看来是黑色,但肯定是绿色的浓密的树叶。透过几丛树梢,似乎可以看到从里面的建筑中透出来的灯光。
这一建筑物很大,但又被比它更大的树群遮盖着。就如同被封闭在无风的夏季中,建筑物内死一般地寂静,使人感到透不过气来。院子正面的大门森严、庄重,使站在它面前的人感到无比渺小而胆怯。多津子在前走了几步,来到门前,按了一下门铃。
由于大门到建筑物正门的距离比较远,刚按完铃是听不到里面的动静的。但水木自按过门铃之后,全身心便处在了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之中。他甚至都怀疑这个门铃是否通向这个建筑物的内部。正当他忐忑不安、胡思乱想之际,从大门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安在门上的一扇小窗户打开了。
“是哪位?”
水木感觉从里面传出了一个带有戒备口吻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问话。多津子迅速用手捅了一下水木的腰眼,水木鼓足了勇气说道:
“我是一郎。请去告诉我父亲我回来了。”
“啊,是少爷呀。我马上就打开门。”
一阵钥匙“哗哗”作响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看样子相当有戒备呢!水木不禁感到自己如同一只绵羊进了武装到牙齿的猛兽的口中。他还感到这一家人全都拒绝接受他,心里流过一丝寒意。
已无后路了,必须踏进去。
在一盏常明灯的照射下,水木看清了出门来的是一位60岁左右的老太太,大概这个人就是阿松吧。一进大门,便踏上了一条夹在植物丛中的碎石小道。他们被阿松领着没走几步,就听到从黑暗中传来了几声狗叫。
“啊,今天太奇怪了,平常少爷回来它也不咬的呀!”
水木猛然听到了阿松这么一句好像是自言自语的唠叨,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多津子可没有告诉过他有这么回事呀。嗅觉灵敏的动物会嗅出他与原先那个一郎的不同的体臭味吧。
水木想着,渐渐地来到了房门口。在和式大门的门口,站着几个男女,个个恭恭敬敬地在迎候着他们的到来。
他们一看到这对新婚夫妇,便立即下垂双手,低下头行礼。
“您回来了!”
阿松会不会事先把他们回来的事告诉这些人了?水木又大吃一惊。自己对于这些对手还完全不了解呀!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眼睛向他们大略地扫了一下。看上去他们并没有怀疑的样子。
在阿松的引导下,他们快步走进了宽畅的走廊。这里的大致情况,多津子都对水木进行了详细的“教育”。
“老爷从今天早晨就一直在等着您哪!”
阿松只对水木这么说。多津子感到这话中没有透出不受欢迎的口气。,
他们进入的是一间冲着庭院的、西和式综合的房间,只有10张草席大小。在没有铺着草席的地方,铺着高贵的羊绒地毯,成为与和式房间截然不同的样式。在和室的那半部分,墙上挂着的,书架上放着的,都是总一郎收集来的东西方古老的盘子或壶一类的古董。在西式的那部分,地毯上的图案像是一只动物,这是产于伊朗的名贵地毯,墙上有一个壁炉,其它还有一套立体声、一台电视机、一个书架和一个装满了各国名酒的酒柜。
反正给人一种杂乱摆放的感觉。据说这都是按照总一郎的爱好而设计、安置的。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和式和西式的临界处,安装着隔离装置,可以依照主人的不同情绪将房间完全分隔成两个不同情趣的环境。
这间房屋充分显示出总一郎喜欢西式生活方式,同时又割不断对古代日本的怀念和乡愁。水木他们进来时,总一郎正穿着睡衣坐在房间西式部分的沙发里。
这大概是他考虑到这对年轻夫妇习惯于西方生活方式的缘故吧。
看到他们两个人走了进来,总一郎便把上身从沙发上抬了起来,用等了很久的语气说道:
“回来了?一直联系不上,我们很不放心呀!”
室内因院子里常明灯的照耀而染上了一层蓝光,从庭院中吹进的阵阵凉风仿佛也带着蓝色灯光一样穿堂而过。窗户和门上都装有坚固的纱窗,风可以自由流动,但一只蚊子也休想出入这座建筑。
水木在报纸和杂志中常常看到并十分熟悉的总一郎,今天果然在自己的面前了。他微笑着望着自己。这位在日本财界被称之为“暴发户”而崭露头角,为自己迅速积累了一笔巨大财富的财川总一郎,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干瘪的弱不经风的老人而已。
他的颧骨突出,脸型近乎六角形;头很大,但面部很小,不成比例;头发半数已呈灰白色,而且是斑斑点点,很不均衡。他脸上那对细长的眼睛虽然目光炯炯,但已使人感到那焦点发呆,已无往日那穿透人心的力量了。他的鼻梁高大,下唇很薄,下唇的左半部分已明显松弛,并略微向下低垂。大概这就是他脑溢血的后遗症吧。
水木又仔细看了看,总一郎的皮肤也十分松弛了,上面布满了老年斑,整个人已变得毫无生气。这与水木心目中的那目光犀利、办事果断的形象判若两人。疾病已完全夺去了这位财界巨人的生气。
出现在水木面前的,完全可以说是一张已经退出了人生“一线”的老人面孔了。在这张脸上,不知是什么地方,确实还微微地有着一种那年轻容貌的痕迹。亲子的相似之处,也许并不因老丑而消失吧。
这位将不屈的斗志和敏锐的经营目光化为一身的总一郎,因这次发病成了一个整日掐指计算新婚儿子和儿媳归来时日而别无他事的厚道的老头儿。在别人看来,这个老头儿完全成了一个没有用处的废人了。
在公司的事业方面,他完全拱手交给了弟弟聪次和妹夫谷口胜敏。他不再下达什么指示。当年那个因追求利润而被人称之为“魔鬼”的人,现在已被人们遗忘了。他整日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机械地重复着这一生理过程。他呆然地生活着,只是在生理上还算是一个“活着的人”。自己刚说过的话,马上就可能忘记,这的确已与“死人”无异。
当和他面对面地交谈时,并不感到有什么异常,不过是表情和言浯显得迟钝些,回答问题还是有条理的。然而,所谓”正常”,也仅此而已。有时他一个人呆呆地看着电视节日,仆人觉得一连看了几个小时而感到不对劲儿,走过来一看时,画面上已无任何节目图像了。他的目的并不是要看节目,到像是要消耗电子管的光亮,以从中得到某种满足。
因此,每当这个时候,总一郎身边的人就感到他确实已经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了。
但是,最使家人感到异常的,就是他同意了多津子和一郎的婚事。
“怎么搞的,失去了联系?从第一天夜里就失去了联系,真让人不放心呀!”
总一郎费力地想着词句,但目光中却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啊,实在对不起。”
水木立即低下了头,表示歉意。与其多作些解释,还不如少说为佳,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好啊,和喜欢的姑娘一起新婚旅行,肯定是想无拘无束地享乐,不想让人家打扰吧?连家里人都不想告诉!”
总一郎的表情上一点怀疑的迹象都没有。
“我几次都想给爸爸打个电话,可一郎不同意呀。他也说这是新婚旅行,要断绝一切联系!”
多津子顺着总一郎的想法顺口胡诌起来。
“噢,噢,说得太严重了,偶尔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捎个口信儿,也让家里人放心嘛。”
“不是那个意思。因为我们想今后要好好地孝敬您,想让我们两个人不依靠任何力量好好闯一闯。”
水木很机灵地接过多津子的话茬儿说道。
“嗯,不错。今天晚上住在哪儿定了吗?”
“今天是回来后的第一天,我们想回到新居去住。”
新居是总一郎为他们结婚而特意购买的一套公寓,地点在麴町。
“嘴上说是要孝敬我,可一回来就又离开我!”
总一郎不满地说道,正好这时阿松端着一盘冷饮走进来。
“旅行回来了!”
阿松冲着水木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于是水木正面看了看阿松的脸。她已掉了几颗牙齿,嘴角也已干枯松弛,但脸上却还透着光泽,容光焕发,令人不可思议。她的头发还未见灰白,但仔细一看她的发根处,便可知她的头发是染过的。
“是啊,玩得很高兴。”
“老爷给纲盐温泉的‘芙蓉馆’打了几次电话,但都说你们早就走了。从那儿又去了哪儿?我们找遍了事先约定好的旅馆,却毫无踪影。老爷越来越感到不安呢!”
阿松一直不把脸扭向多津子的方向,只是对着水木说话。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仆队,她在这里已有多年的资格。她十分了解一郎小时的任何事情。大概她把多津子看成一个欺骗了一郎,企图吞占财川家产的“女妖精”吧。
阿松这个人也许是个比总一郎所有亲戚都危险的人。
“也没到多远的地方去,就是往伊豆山里慢慢地走了走,看了看那儿的野景:”
多津子代替水木答道。
“噢,是伊豆的什么地方?”
阿松这时才把脸转向了多津子。
“这可是个秘密。喂,你说呢?”
多津子用一种无须对女仆交待什么的口吻,嘲弄般地冲着水木,用征询“丈夫”意见的语气问道。
“想必玩得一定很高兴吧!以后让我看一看你们的照片怎么样?”
水木听到这活吓了一跳。为了接受多津子的“特训”,他们根本就没有出过门,根本没有想到照像,当然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他们没有料到在这一点上竟然忽视了。水木偷偷看了一眼多津子,似乎她也有点紧张。
“可真没有照像呀,哪有那个时间!”
“哎呀,都‘迷’成这个样子了。我们这些人上了年纪,真不该打听这么多呀!”
阿松似乎也并没行什么怀疑,说完便收拾广东西走了。
“是呀,要说照片吗,有披露宴上的照片就行了嘛!”
总一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从身边一个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些照片来。
“你们拿去,两个人好好看看吧。”
他这么一说,两个人才放下心来。这是那天披露宴上请摄影师和不少亲朋好友们照的,送来的还真不少。总一郎把这些照片翻来覆去地反复看了许多遍,也是为了消磨时光。他将照片摆在水木面前,让他一张张地看。这下时间可就要长了。时间延长,危险性就要增大。水木真希望阿松这时再次出现,好借助她劝告总一郎休息时脱身。
“明天要和公司人员第一次见面,我也好久不去公司了,今天你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总一郎说道。水木二人如同接到了特赦令一般,终于大大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第一次父子会面总算平安无事地通过了。
大概是从府邸出来后心情上的轻松感的作用吧,他们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了想马上躺下的疲倦感。
“第一关过了。”
多津子像长出了一口气似地说道。
“阿松没有怀疑吧?我特别讨厌这个女佣人的样子。”
“照片的事我们疏忽了。一郎并不那么喜欢照像,不过,如果真像阿松说的那样,新婚旅行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的活,会引起别人怀疑的。因为我们毕竟是带着照像机去旅行的呀!”
“那就在最近去伊豆的什么地方随便照几张吧。过几天也不要紧的。”
“不过可要小心谨慎,别从照片中露出什么马脚来。”
“不要紧,我们尽量选择没有什么特殊变化的一天照上几张。这些照片不要到处散发,只用来防备万一,平常不让人看就行了。照几张能说明问题就行了。”
“不是那天照的,却要让人写上那一天,会不会引起怀疑呀?”
“放心吧!纲盐温泉一带都是我的势力范围,我比熟悉自己的家还了解那儿呢!”
“那就越早越好了。”
多津子似乎终于放下了心。她又说道:“阿松那家伙,我一旦掌了权,首先要拿她开刀!我现在都怀疑她是不是想当总一郎的‘续弦’夫人!反正从一开始她就对我怀有敌意。”
多津子的口气恶狠狠的,好像提起阿松又重新煽起了她内心的嫉妒心理似的。
“不管怎么说也太累了,我想快点回去睡觉了。”
“战争刚刚开始嘛!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和一郎家的亲戚和公司职员见面,打交道了。他的亲戚我还知道点儿,可在公司里就全靠你一个人去表演了。不过不必太担心了。
在这一点上我可无能为办了,你就好好干吧!”
多津子一再鼓励着水木,但水木知道,明天的第二道关卡在等着他,要完全靠自己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多津子不能一同去,这对水木来说是最不利的一点了。
“反正到了这步田地了,想退回去也不可能了。”
“那当然了。你要想退回去我也不会饶了你的。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赌在这上了。”
他们终于等来了一辆空的出租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