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坐夜不是请来的,纯属自发。都有些关系也不是主要的,就是那一代人想和光复唠唠嗑。倾吐心中所想或者说是郁闷,因为他是烈士遗孤,新民村长大、党支部培养出的孩子。他也是牵挂老几位,难得坐到一起,回忆那如歌岁月。头一任支书已死;二任支书杨德金已经随儿子(乡党委书记)到镇上定居,三任安禄山在学校打更还能挣两个。刘老大,多子女,土地承包到户时抓到新机遇,包到了许多地,又在后屯建起了大院,蔬菜大棚,早已啥也不用干了。二虎舅心眼慢,老守田园以酒为乐,现任支书爹汤金翥哪有事哪到,也是见多识广的人。最辛苦的守灵人之一是哑巴舅,默默地跪在灵前炉旁不断地烧黄县纸。一盆一小包,一百盆一大包,堆了很大很大一堆。
光复每天晚上在市里宾馆应酬一阵主要的,赶紧带着酒菜跑回来。麻将一撤,酒盅一端,无拘无束,无所不谈。角度不同,牢骚不同。得出结论,老李太太聪明一世,换得有此善终。阳豁牙子看明白了一件事,‘拉郎配’,暗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没让光明上成大学,使之一瓶不满半瓶晃荡。社会大学锻炼成长为一代大老板。
“我也是有今天没明日的人了,得让你知道你阳姥爷的苦心。”
“一想起杨老爷的丧葬,我就心里难过。两个马槽一扣就埋了,啥好的也没吃着。一针没打,一片药没吃,死在那个年代!”
“他是抗日有功之臣,本来能有福而享。养子是官,儿子有工作,孙子也不明认。原来是为了一个承诺,和那些老跑腿子而来,又被小跑腿子给栓住了。这屯子百分之二十多的安徽人都是扑奔他来落的户。”
安禄山:“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人就是太倔,让他入社也不入。刨地单干,和俺家四叔(安然)挺对撇子。死到他那种香瓜、黄烟的地里了,就地埋那了,慢慢成了一片乱死岗子。”
光复:“阳姥爷,对我是恩重如山。姥姥告诉我,我那摇车子就是我出生那年冬天,他用两车柴禾拉到街上卖钱买回来的,已经悠了我家两代人。十几个小孩,献给了博物馆。他那瓜地下坎有一个大泡子,三两粮时代,他在冰雪里埋着半面袋苞米茬子。偷偷拿回来点,煮熟,我们蹲在门后吃。感到特别香,就像说书讲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杨德金看看旁人都东倒西歪的了:“我可就能对你俩明说,你看你那光明哥像谁,什么人?给他画上八字胡你再看看。”
“姥姥跟我说过是日本遗孤。”
“她可没跟他说过实话,嘱咐我不能让他自己知道。阳姥爷对日本人更是深恶痛绝,他说日本人没好揍。你看他高中没念完就出息成土财主,大老板。管咋的还没忘记新民村对他的好处,生产队借了不少的光。要是上了大学,成了专家学者再知道了身世、种族,就不一定是这样的了。他们本质就是亡我之心不死,作古的俩人早就看透了,拿捏得恰到好处。看他是一条命,出于中国人的善心,让他活到现在。也是咱们粮食喂大、养大的,社员吃啥他吃啥。”
光复品味老支书的话,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但没有顺着往下说。似睡非睡的现任支书爹汤金翥搭茬了:“你的这个思想观点,我认为现在可不一定对。我老家方正县,日本逃跑时窝倒很多民团的人,死伤挺多,扔下不少孩崽子。现在有中日友好协会帮着找,不叫大东亚共荣,叫中日邦交正常化。得了不少好处,给投资,办工厂,修公园,建公墓,日本人,官方常来常往还参拜。给方正带来不少投资。”
安禄山:“你以为咱这没过来人来调查、找过,还有那谁媳妇。姥姥我们一个口径,不说。他知道啥,他要知道实底,说不上啥样呢,事在那摆着呢。咱也没亏待他,这不挺好吗,和中国人一样看待。要是喂一个狼崽子呢?调过来试试。”
光复明白这是一个敏感话题,不宜往下说:“知道就得了,光明哥还是够意思的。很尊重老几位,整好了还有发展,摸着石头过河吧。老跑腿子之一,瞎老贺的口头禅(社会的)已实现了,请问你们都希望咱村将来达到什么样才满意?现在吃着肉,喝着酒,还骂娘——”
一提这事,几位老村书记和刚凑来村干部七嘴八舌的说:“冠冕堂皇的话没有用,瞎老贺叨咕半辈子的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日子过上了。吃喝都是大米白面了;穿衣裳住房都改善了;自来水了;煤气罐了;老牛老马也解散了,机械化耕地了;看病初步有保障了;知足了。要是能像你一样干不动有退休金了就行了。土地还得归集体的就行,不能归个人,富的贼富,穷的贼穷。这就是新民村一代、二代乃至三代村干部的思想。”那咱们试试,把咱的思想往下传一传,都努努力。唠哇、唠哇、唠到呼呼睡觉,明天晚上还是唠。
农人都知道秋后还有一伏。大企业家,听阴阳先生说法,也是略表寸心。让新民村看看当年盲流子的实力和孝心,别无他意。没想到一具死尸三伏天气下停放七天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情况已经发生,守夜的人,屯亲们也不敢吭声,忍耐两天吧。
光复接到光明嫂电话:“遗体告别仪式改在后天上午九点吧,向后延三个小时。因为有市秘书长、几位名人企业家莅临。”光复向嫂子(田光明集团董事长)通报了情况。
田中甜:“好吧,我马上过去处理。真是没想到,经验还是不行。”也是董事长没经历过、没想到的事情。但她有及时解决问题的能力,不多时到来,带有两辆‘红十字’标志的卫生专用工作车。一行十几位专业人员,消毒、喷洒香气、美容、降温安装空调。花头棺材灵柩当当正正安放到堂屋,打通南北墙,黄沙铺平前后院。老乡们开了眼界,二虎舅猛然想起,这不是四十年前,阳姥爷领咱在解放军手里接过那个小女孩吗。不知道说啥好,不敢提,不敢认。暗想:“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点也不假。念书人和不念书人大不一样,小学毕业和大学毕业更不一样。有钱没有钱,钱大钱小还不一样。”年轻村民们更不知道她竟是捡破烂,靠收废铜烂铁起家的,嫁给了一无所有的小瓦匠,共同艰苦创业二十几年的,在这屯子走出的农民企业家。现在是准备上市的田光明集团董事长,小时候命苦都落在姥姥家,一把屎一把尿伺候大、吃糠咽菜的弃婴。刚从北京大学经济管理专业进修班培训一年半回来筹备收购、上市的。还有一年半结业,继续进修就可以是研究生、博士。回来逢喜丧,人客能少得了吗,场面、级别可想而知。
很快灵堂布置焕然,气味清新。美容的白衣天使主任当众宣布:“费用全免,本店承担。”
这人是,市妇幼保健院退休院长藤选妙。私人经营的,高新服务的,一年少开张,开张吃一年的行当。她曾经是当年‘六?二六’巡回医疗队成员。当年为重病大娘看病的主治医师就是她,医患结下深厚友情。或者是那时政策好,让他们相遇。或者是国家新出的药好,青霉素、链霉素、葡萄糖按时八戒一个月药到病除。好得利利索索,再也没生病。三十多年过去,如此相逢,如此美容,如此新型关系。
田中甜:“朋友介绍的,讲好了的佣金一万元,不要钱不太好吧。我不差钱。”“我也不差钱,我差的是她老人家。这简直是奇遇,不冲你是知名人物、大款。”她告诉她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是天津人,就读于哈医大,毕业分配到佳木斯。工作在六?二六巡回医疗组,还是‘斗、批、改’年代。在远离市区一江之隔二十多里地的新民村接诊了这位六十六岁,瘦小枯干的小老太太。专家会诊确定,正是当时公关的典型病例,根据家庭经济条件和政策,确定送医、送药上门治疗方案。我是新毕业的年轻人,又是正经的院校专业对口,几位专家的助手。责无旁贷,医生、护士一人担当。下了船到莲江口公社卫生院借一个自行车,开始院里还派人保护。熟悉路了就不用了,一个月的治疗,后来的几次回访、跟踪问效。达到理想的效果,结下了友谊,称我为老姑娘。这些年断了联系,没成想她竟然活到今日,一百多岁。还有一件事你得保密,那时我是大龄青年。为了进步晋级,工作学习压力大,婚后几年不孕。心生苦闷,丈夫还是卫生系统的行政官员。我也挠到妇幼保健中心站副主任,职称、官衔同步提升。推行新法接生时,进行社会调查,发现新民村这项工作很落后,被动。原因是这里建村以来还没发生过难产致死人命的现象,另外生育率极高。多数妇女三、五胎,七、八个的常见。全屯就一个老许太太,还小脚,点香就到,断了脐带,洗吧洗吧就完事。村中小孩有取名‘茅香’‘茅站’‘顺溜’——的趣闻。村党支部挺响应号召,派了一位有点文化的中年妇女来学习、实习。但多数还是只认准老许太太,没听说过一例刨腹产,都顺顺当当的。
我三十岁那年升为院长,可是一个老娘们,没有一男半女心里啥滋味。女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不生育,光好看当啥,公公婆婆不说自己也难受。工作、学习压力大耽误了就是借口。娘家离得远,亲人都不在跟前,有苦没地方诉。那年五?一节放假,划拉几件过时衣裳过江北,去不是亲人胜是亲人的患者家。老人家似乎看出来我的心事,就往这方面引话。我道出了苦恼,她像奶奶似的安慰我很多话,打消顾虑:“看你的面相,两儿一女的命。这么好的孩子哪能有病呢,就是接续早晚的事。别犯愁,到四月十八请几天假领你女婿来。我看看他有没有病,给你们想想招。”过了两周后就是农历四月十八,头一天下午我逼着掌柜台跟我走一趟散散心。这老先生挺怕我,唯唯诺诺。我说买点好吃的,他痛快的照办,也不敢问就跟着我走。坐到船上我告述他,上新民村回访患者。因为那是我光辉的一页,都知道,档案上都有记载。他说:“她又病了?”我没好气的说:“你才病了呢,听点话,老太太算是我娘家人。”
他比我大五岁,体育健将,满脸胡茬。“你也不早说,我好刮刮脸。”
“我给你带着剃须刀呢。”
下了船我对他说:“还有十八里地,你要不想要我了咱就回去吧。”
他看我心情不好,嬉皮笑脸的:“怎么可能呢,全市‘四大美人’让我摊上一个。”就要挎我胳膊,我一甩哒,大步流星前走。二里地出了街,走捷径,健步如飞,壕塄子,田埂。他为了讨好,使我开心,没人的地方竟然字正腔圆的唱起流行的二人转小调《小鹰展翅》。“翻过一山一山青松翠,路过一水一水闪金辉——”到了二号桥灌渠坝根上。我假装卡倒了,崴了脚脖子。他连忙抱起我,找了一个有干草的地方放下。脱鞋把脚放到怀里揉搓,按摩挺舒服。我擂了一下他肩膀子,传递了某种信息,心里想“傻瓜”。
他问我:“好点没,不行我背你走吧。”
“不用,歇一会就好了,你唱的挺好听。”
“你要愿意听我就给你唱。”
“小鹰展翅我不咋愿意听,新二人转,直声啦气的像嚎——也不婉,也不转,也不悠扬,调不美,没有情结、情调,老生常谈的玩意。”
“那你想听啥?”
“你不能会唱。”
“啥,你说吧。”
“十八相送。”
“你唱吧,我跟着。”
我看四周没人,也来了瘾,低声:“过了一山又一山,”
他大声跟了上来:“前边到了凤凰山。”
“凤凰山上百花开,”
“缺少芍药共牡丹。”
——你行啊,我说。又接着唱一句。
“前边到了一条河,”
“飘来一对大白鹅。”
“离了古庙往前走,”
“春风杨柳牛满坡”
“牧童骑在牛背上,”
“唱起山歌解忧愁。”
“只可惜对牛弹琴牛不懂,可叹你梁兄笨如牛。”
——你咋不接了呢。
他幽默的:“我不愿意往下唱了,再唱怕你把我甩了。我心思过味儿来了,你啥意思。”
我说出来此行目的,你是领导,行不行。不行咱就往回走。他连忙回答:“行、行。”我问他能不能听话,老实的一回。他又连忙说:“能、能。”一路无话,一片蛙声。二十分钟到了李奶奶家,天也黑了。奶奶预备的晚餐对我口味,两盆手擀面。一盆过水的,一盆荤汤的带荷包蛋。还有卤子,大葱大酱。真像趟黑回到了娘家,进了避风港一般。
奶奶还好像有点拘束,朴实的说:“得意哪样吃哪样,也没啥好玩意。到家了别装假,吃饱饱的,吃完了早点歇着。”这老太太特意倒出来一间屋子一铺炕,拆洗干干净净的被褥。还有肥皂香味,奶奶的味道。
我说:“唠一会儿嗑吧。”
他说:“不行,我习惯了,天黑就想睡。我上后屋,愿意唠你俩唠吧。明天早上早点起来,这是农村不像街头,睡到大天时亮的。”走了,就剩俺俩了。你想一想我两周没给他好脸色了,没人了,有笑模样了能干啥吧。
第二天早上,奶奶般的领俺俩,带着她预备好的东西到了后树林子。后树林子里有小庙,小庙不远还有一个小庙。这个小庙更小,像新搭的还不是新搭的,因为有砖砌的底座。四块坯组成,戴着木头板檐帽,挺庄严。里边供奉‘张仙之位’老太太跪地三叩首,叨叨其咕老半天。命令俺俩:“跪下、烧香、磕头、拜张仙、许愿、所求之事实心实意搁心里默念三遍。”俺俩乖乖照办。香也快灭了,她又说:“回家,不行回头。”过了小壕沟,太阳也出来了,一片蛙鸣伴随下地的钟声。老太太说啥也得让我们再住两宿,理由是大家知道我有你们这样的亲戚多荣耀,也不敢小看我了。用心良苦只有我知道。
你说怪不怪,我三十一开怀,五年生了仨,真是一个姑娘两个小子。犯了超生错误,还没赶上挨罚的时间。你说我能不能要这个钱。
你又给我上了一课,他对我的好处这些年忙得都有点淡忘了。这老太太可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到了七月十九日遗体告别的时间,村里阴阳先生蒙了。没见过这么大阵势,老一套出殡土办法用不上,喇叭匠子不知道咋整了。前后院都是人,八趟街道上都是小车。市殡仪馆专家介入,有了安排,就保留了一项民俗。‘三道杠,二十四孝(校)人抬’不能变。新讲究比民间传统还复杂,一样不少,有钱就行。新民人很有礼貌,把有头有脸的来宾让到灵前还有礼宾乐队。专业司仪,显示了光明的实力和心意。市级水平的文人为老板准备了一纸文稿,介绍老太太生平。到节骨眼时,光明大概是伤心过度,因跪那烧纸被纸灰迷了眼睛,越揉越重,一时双目失明一般,不能念稿了。这事不好代替,得挑有资格的人。众人把目光投向光复,还没等落实。就听:“我来吧,我有资格。”烧了七天纸,装了七十年的哑巴说话了。
这位哑巴接过文稿过目,翘了翘大拇指。然后掏出一张自己写的吊文高声念道:“逝者张雪莲,生于一九零一年七月三日。奉天省新民府,田庄台,当日被俄匪致残,一九一八年随母来到莲江口兴华煤矿事务所。一九二九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经李春满、崔石泉介绍,由上海党中央某领导人考察批准。作为特殊党员,特批为党工作,负责地下工作站。我姐俩被舅舅(县委书记李春满)派到她身边监督、配合。我年满十八岁时被她发展入党,在一个支部生活。一九四六年脱党,隐瞒历史至今。坚守打死也不能说的诺言,她死了我才敢说。我不说也就带进棺材里了,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她老人家。”接着念了应该光明念的姥姥生平简介的赞美之词。这一震动比二十四校抬,礼宾乐队还惊天,姥姥的葬礼破天荒。送葬的队伍渐渐奔东北岗子走去,迈不动步的安禄山对汤金翥说:“这开放放的,越整越花花了。你汤大马棒祖上能如此办到吗?”儿子搀着:“别啥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