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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热难耐,弄堂里的家家户户把洗衣服后的水洒向火热的地面,然后赤脚在地面上试一试,等感觉到凉意才停止洒水。于是,小方桌小凳子躺椅一一搬出来,锅碗瓢盆也陆续端了出来,张家看看李家吃的什么菜,李家尝尝陈家做菜的味道。一到傍晚,邻里之间那点隐私暴露无疑。
姆妈向阿彩要治男性不育症偏方,早已被阿彩传出去了,特别传到王姨的耳朵之后,王姨有了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她说这都是命,能怪谁?千挑万挑,挑到最后竟然找一个没有生育的男人。王姨的嗓门有些大,再说弄堂就这么长和宽,一眼就能见到底,即使轻声轻气地说话,也不会超过半天的时间就能传开。不能说他们有恶意,其实哪家没有一点可被人闲聊的事呢?他们只不过养成了习惯,鼻子下面这张嘴,开口就是说别人的长和短的。
也许是为了冲去家中不快的缘故吧,姆妈买了一箱“光明牌”冰砖,挨家挨户地送,并附上一句,我家祁峰考进了上海外国语学院。拿到姆妈送的光明牌冰砖之后,赞美声和祝贺声也不断飞到姆妈的耳里。王姨尴尬地向姆妈解释,姆妈说不用解释,冰砖如果不赶快吃,化开就不好吃了。王姨说,是啊,侬家祁峰真有出息,大学是很难考的,十二人只录取一的比例,确实了不起。
幸好这个场景没有让老二看到。老二到常宝庆家里去了,我被周逸平约出去还没有到家里,于是姆妈放开手脚,操纵自如,谁问她,似乎都能接住话。祁家阿姨,从上海外国语学院毕业,出国的机会也就多了。不像我家亲戚,只能选偷渡去香港,然后再去美国这条途径。
无独有偶,周逸平也准备偷渡去香港,然后转机到美国,他说他的姐姐和姐夫也偷渡到了美国。他说话的神态是平静的,像是在和我叙述隔壁邻居的事一样,他告诉我如果他也能如愿考进外国语学院,就不会走危险的捷径了,既然他已不在和我一个水平线上,他就要通过另外的渠道,他不想技校毕业后当一个挡车工人。
那姚妤婷呢?我莫名其妙地在他面前提到她的名字。其实我想说的是他准备偷渡去香港这件事姚妤婷是否知道?可是偏偏没有把话说完整,让他错解其意。他苦笑着对我说,让我们再增加一些经历吧,或许到那个时候再见面,不是现在这样的思想了。他忽然变成一种老气横秋的样子,让我看不明白了。南宋词人辛弃疾词牌名《丑奴儿》的词,周逸平此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城楼。爱上城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呢?
其实我对进大学从开始就不抱任何期望,一切按顺其自然发展,我真的没有要和谁比高低。此时的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表达出我真实的思想,偷渡和考试作弊有什么区别呢?我脑子突然一片空白,难道高考就是人生的转折点和分水岭吗?
侬不抱任何期望,但姜红宇已经给侬期望了,毕业典礼侬笃悠悠的样子,让我望尘莫及。今天约侬出来,就想和侬道别。周逸平仿佛一针见血,一下子刺到了我的内心。他有三十岁年龄了吧?男人的阅历是资本,同龄男女在一起都是过家家的游戏。看得出来周逸平略有不服的神态,然而他也知道这就是事实,就像他姐姐为他选择这条路,经过岁月的洗礼,人才会有一定的阅历。我们彼此产生了奇念,十年或二十年,甚至更多年以后,如果有缘相见,再比比谁的阅历丰富,谁的经历曲折?
与周逸平分手之后,我还是去了姜红宇的住处。他似乎感到有些意外,眼神里带有一丝慌乱。我不是来向他要翻译稿费的,反正老爸的私房钱足够交学费了。我来找他主要觉得他有人生的阅历,可以帮我分析一下周逸平的选择是否对?然而,还没有等我开口,他就把装有稿费的信封从抽屉里拿出来,并交付到我手里。我找不到语言了。
我准备辞职。姜红宇终于定下神来,向我说道。我睁大眼睛,像是没有听清楚。下岗浪潮袭来,在职职工被迫买断工龄,而他却主动提出辞职,这是不是疯了?其实,在认识侬以前,我就有所准备报考法律资格证,只不过时机未到。姜红宇向我解释千万别认为他疯了,也千万别责怪他没有预先告诉我。
噢,做律师也是很不错的职业。我回答,但脑子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抬头向他看去,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辞职后,我仍然会帮侬找翻译的活,是金子总能发光。听到他这句话,我像捧住了饭碗,欣喜不已。
祁峰,我会找个时间慢慢向侬说说在认识侬以前的故事。姜红宇送我出门后,在橘黄的路灯光下,抱了抱我,说道,别胡思乱想,也不要轻信别人的胡言,特别是有人想以此敲诈勒索侬,侬更要明白胡言乱语是没有一点可信度的。我没有拒绝他的拥抱,在他的肩膀上只是满腹疑惑,感觉他言行怎么怪怪的,说出来的话要有根基,他在暗示我什么呢?
车子到站,但我没有上车,是疑惑的目光还是不舍的目光呢?我自己也不知道,当他说这一班好像是末班车了,今天他又没有开小车,就让他一起乘公交车送我回去,我又露出舒展的微笑。我一定会找个时间和侬慢慢聊一些往事的。姜红宇和我一起上车后,重复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