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有个疑惑,凭老康的部队的优异表现和扎实的文化基础,不提干也绝对有把握靠军校。尤其是网上说的,他是在荣立一等功后,完全具备直接提干或者保送军校的机会,然而老康最终都放弃了。我一直觉得很好奇,是什么让他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义无反顾地告别了整整五年的军旅生涯,与辉煌的战斗英雄和一等功臣告别,转身回归普通的老百姓,选择重新开始。
当我和老康谈起此事时,他淡然地摆摆手说:“每个人踏入军营的目的和动机都不一样,像你我这样从小在部队长大的人,未必想子承父业,只是希望有过一段不算失败的军人体验,否则我们将无颜面对军人的父亲。”说完他把目光投向远方,缓缓地接着说:“你也知道,以我当时的表现肯定机会很多,无论是提干还是考军校,都有很多机会。那时部队直接提干已经被取消了,要穿四个兜,当干部,可以考军校,可是我对提干一点兴趣都没有。而考军校按照规定是从优秀的班长里进行选拔的,然后参加文化和军事科目两部分考试。其实文化分录取的分数线并不高,主要还是以军事科目成绩为主,如果我当时要去报考的话,考上军校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可是……我想都没过想过。”
老康是1980年底参军的,按照当年陆军三年、空军四年、海军五年的基本服役标准,到1983年底他就应该服役期满正常退出现役了。当时部队首长和组织上对这位优秀的好兵都特别喜欢,一次次动员他报考军校,可是他就是不松口,总是半真半假地对连长、指导员甚至上级首长说:“感谢首长和组织上对我的厚爱,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把机会留给其他战友吧。”
对于老康拒绝留在部队的想法战友们也都议论纷纷,不少关系很铁的战友都劝他好好考虑一下,别过了这个村又想前面那个店,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一些战友甚至怀疑是否他心里有什么没有解开的心结,指导员也多次与他谈心,听取他的真实想法,可是他非常坦率地告诉指导员,根本不存在什么问题,如果说一定要找一个理由,那就是自己是独子,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妹妹,原本他就不属于硬性征兵的范围,母亲也不同意他当兵,所以他高中毕业并没有直接当兵,而是第二年他自己态度坚决,最终母亲同意了他才实现参军入伍的愿望。在部队他也兑现了向父母承诺“当一个好兵”的决心,如今他在部队已经入了党,当了班长,两次进入师教导队受训,被评为优秀学员,还成为带兵班长。在连队他也军政训练一样不落下,全部都是优秀的标准,他觉得作为一名战士已经可以向父母交代了。至于以后他想回家好好工作,照顾父母,毕竟姐姐和妹妹都是要嫁人的,父母年纪也一天天大了,是该他回去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时候了,就这么简答。
他的回答不要说连队首长和组织了,就连我这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和同学也认为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于是部队也放弃了对老康的劝说,尊重他自己的选择和决定,他也做好了年底服役期满退役回家的思想和精神准备。
虽然老康作出了自己的决定,然而他却一点也不懈怠和松懈自己,所有的训练和任务执行起来照样兢兢业业,他的班依然是全连队、乃至全团、全师都是有名的好班,大家都对他即将离开部队感到惋惜与不舍。
其实机会始终对老康张开怀抱,他告诉我:其实参加老山对越自卫还击战,又一次给了他一次直接提拔的机会。因为那时候部队已经轮战道道云南文山基地,转入紧张的战前训练和备战,因为特殊的战争状况的需要,部队特例可以根据需要对部分部队急需的优秀班长直接提干,老康当然是其中名列前茅的入选。对此连队首长大喜过望,1985年3月,当时一军在文山党校举办了一期战地教导队,集中了个基层连队一批优秀的班长,老康成为了其中的一名学员。说白了这就是提干的先兆,只要从教导队毕业,基本上都能够提干,以充实即将投入作战的基层一线连队的骨干力量。然而老康还是老康,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改变,就在学习期间,这伙计居然写信给连首长,一方面感谢连队首长和各级组织队自己的信任和厚爱,同时进一步表达了自己不想提干的想法。当学习结束后,团干部股长找他谈话,最后一次征求他提干的意见,他依然选择主动放弃,并向组织推荐自己的战友张大春。
以我对老康的了解,他是一个非常懂得感恩的人,对于部队始终都是心怀感恩的敬仰的,直到今天我们谈起当年的军旅岁月依然是深深的眷恋和怀念。他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自己当兵三年期间,在连队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首长和战友们的点点滴滴,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了很多在连队的难忘轶事。
当时在连队的时候,正好赶上风靡一时的香港电视剧《霍元甲》热播。那个时候连队他和另外三名战友被大家公认为是四个好兄弟。七班班长熊吉东,江西信丰人,80年兵;连部文书黄建平,上海静安人,81年兵;三排排长长陈建波,江苏淮阴人,80年兵,还一个是他老康,一班长,浙江苍南人,80年兵。霍元甲中有一师三徒,连队战士这样把他们对号入座:师傅霍元甲是熊吉东,大师兄陈真是他老康,二师弟陈振声是陈建波,三师弟陆大安是黄建平。
说完他哈哈大笑,挥挥手说:“哎呀,回想起当兵的日子还是蛮开心的,那么单纯和透明,那么青春年少,多好啊……”
说着说着忽然老康沉默了,我预感到他可能想起了什么伤感的往事,毕竟他曾经是一名舔着血从死亡线上幸存下来的人,我试图安慰他,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于是,我们俩就这样端着手机默默地望着对方,慢慢地,我看到了他眼角湿润了,想尽量控制自己的情感,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位曾经同班的大院发小,跟着他的思绪一起翻滚着。
正当我打算关闭手机的时候,他回过神来,抱歉地对我笑笑说:“又想到那些伤感的事情了,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在我军旅道路上一路上帮助我成长的各位连队干部和战友们。在新兵连我的排长谢关友、班长陈希荣都特别喜欢我,为了能够把我搞到二机连谢排长费了不少功夫。他们是我军旅人生的领路人,可惜……他们俩……都牺牲了。”
缓了缓神他接着说:“在连队同样是这样,一排长谢关友、二排长高立春都是我的偶像,不仅軍事技术过硬,而且对待战士亲如兄弟,他们俩对于我来说是高不可攀标杆,很难逾越。正因为如此,我才有了不竭的动力和目标,我一直都很感谢他们。”
老康的话引起了我的同感,不仅回想起自己的部队时相同的经历。是的,虽然我们没有在军队成长为像我们的父辈那样的师团级干部,但是军人的价值在于付出的同时也得到了回报,那就是我们在军队里锤炼的无比坚强,有了这样的炼狱般的经历,在以后的人生路上,还有什么战胜不了的困难。
正想着,老康的思绪依然在他的连队,他娓娓道来自己那些亲爱的战友和兄弟们,他说:“在连队,虽然我的连长、指导员、排长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对我非常信任和器重,我从他们身上不断汲取养分。如果说我后面能够在战场上有所作为,回到地方工作后也能够有所建树的话,那么他们都是我前进道路上不可或缺的源动力。这其中有我的连长刘小根、向贵新,指导员方佑林、黄庭乐、张耀虎、周细斌,排长谢关友、郑竹园、吴恩光等。每一任连排首长和干部都非常的关心我、帮助我、开导我、信任我。我也如鱼得水,快速成长。他们当中有的已经长眠在祖国的南疆边关,我能够幸运地活着全身而退,比什么都强。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老康无以回报,只有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工作,很多时候我总觉我身上不光是我一个人,而是有很多牺牲的战友的影子,在激励着我,鼓舞着我,不敢有丝毫懈怠。”
见话题有些凝重,他笑着挥挥手说:“不过我始终有一个态度,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在军队能够并且最终成为将军的毕竟只是凤毛麟角,而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并不影响他当一个好兵、强兵,起码我自认为属于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