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日子里,一千九百六十四年七月的一天。新民村第一生产队,用四辆大马车到火车站接来二十八位县城下乡青年。给生产模范村、治安模范村、工分值最高村增加了新气象。他们怀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满腔热情,来参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村民也满腔热忱地为了减轻城镇居民的粮食供应和青年就业负担。生产队收拾,间壁出五间大房的宿舍和食堂。还有小仓库,后来叫做青年点。欢迎大会上,共青团新民大队总支书记陈明,热情洋溢的致欢迎词,下乡青年代表苏明慷慨激昂地表示决心。那时还没有“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提法。安置办主任黄家升和生产队长郑重的进行了接交。回音良好,陆陆续续的又来了几位。
莲江口人民公社新民生产大队第一生产队按照县委部署,在董加更、邢燕子、候隽精神推动下,开创了知识青年下乡的先河。在册县城青年三十五人。后来又送来两批,二队十二人,三队十八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又接纳了三十五名浙江知识青年。为前新民增加了一百多劳动力,还有知识。
这是县委的超前意识,减轻城镇压力的重大举措。村一级党支部积极响应大力支持是必须的。安排两个大师傅一男一女专门伺候,头几天净吃大米饭、白面馒头还有菜、豆腐之类。吃的比在家强多了,村里便有了歌声,民间便有了美谈。乡人眼福了裙子、胸罩,的确良衬衣、北京蓝裤子,回力鞋和圆顶凉帽。还有新发型,口红。新兴事物融进了土里土气的民风,开启了新潮流。
绝对是新生事物。家庭妇女,奶孩子妈们抱着孩子,三一帮俩一伙的观瞧,打听、议论。常了便知道谁叫啥名,家庭背景,哪个小伙好看,哪个姑娘漂亮。听名字都比屯子的高雅、好听,与村里的虎子、柱子、铁蛋子、狗剩子,丫蛋子、锛喽头、小俊、带小子等名,明显不一样。算不算是城乡差别之一呢?慢慢的又知道了这帮人有三、五个初中毕业,没毕业的。大部分是贫苦工人、子女多的家庭出身,失学的年轻人。
出水方知两腿泥,她们来到的季节正是铲地、薅稻子的季节。县政府安置办都发了锄头、镰刀和草帽、毛巾。队长考虑这些孩子没干过活,新来乍到,薅稻子吧,轻巧一些。头两天由团支书领到比较好薅的地块开始了干农活,先锻炼锻炼。青年们也是初到一起,新鲜的感觉,新鲜的空气,新鲜的生活,碧绿的秧苗,广阔的天地,诗情画意。
薅、锄稗草,拔杂去劣。道理一点就通,农活技巧苦练方行。这帮人能戏水,能唱歌,打打闹闹。薅过的稻苗东倒西歪,叫苦不迭。还有留下草,毁了苗,甚至累趴到水里。队长来了不满意的好顿吵吵,斥责了团支书。
然后的日子便由打头的安排,老农一边一个。手把手的教导,识别水稗、粳稗、风稗、杂草。怎么移动手指、脚步,甚至脚丫子都有活。慢慢地就顺过架势了,有的还变成了师徒,一代新型农民在迅速成长。经受风吹日晒,猫腰撅腚可是艰苦过程。粉白的脸蛋晒黑了,细皮嫩肉的胳膊、腿肚子起了疙瘩,裂出口子,钻心的刺挠。想家了,盼望星期日回去看爹妈,妄想了,农村没有这一说。头疼脑热,没有医院。再加上不可能天天吃大米白面,公益金有限。
农村毕竟是农村,自食其力天经地义。久了就生出三、六、九等人。新民村前屯三个生产队,一九六四、六五两年接收三批县城知青,加上陆陆续续的又来插队落户的。达到过七十多人,直到一九七九年户口、粮油关系,迁出才基本结束。知青的伟大意义,知情的苦恼,知青的风流韵事。知青文学风起云涌,诗歌、小说、电视连续剧故事娓娓动人。展现了北大荒美好的风光,艰苦奋斗的历程,可歌可泣的悲惋情歌。还没有哪位知青作家正视新民村的委屈,拙笔记下二、三事聊以补充。
在那‘人三、马六’(生产队的分配原则,人三百斤口粮,牲口六百斤和明年的种地种子。叫人三马六种子留够,余下全部上交国家。)的年代,政策上知青可得五百斤口粮。户口在哪,哪就得发给粮食。这是每个公民的权利,也是知识青年的特权。十五年间需要多少粮食?有几个能挣够买口粮的工分?别看人不在青年点住,不在队里干活,分口粮时谁敢不给?当时没到的,也得放到仓库保管,等待来领取。会计一大发明,挂往来账吧,也好不影响分配。少则几百,多则达到几千。粮食统购统销价格玉米、高粱、谷子八分;小麦、水稻一毛二分五。
新民村又是知青晋身的阶梯,输送出两位工农兵大学生;三位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位人民教师;四位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员;返城的工龄都从一九六四年算起,十六、七岁就参加工作了的优惠。还有十五位与村民结婚生儿育女。
那位带队的,成了学习董加更、邢燕子县里的先进典型。到处宣讲报告,到省城介绍过经验。省青年报记者发现,准备将光荣事迹推荐到《中国青年报》。感觉材料还有些空虚,亲自到新民村采访。大队干部说:“好,挺好的。县里指示,准备让他到第六生产队当队长。培养、培养。”
生产队记工员:“看看记工簿吧。”打开报工单:“开会、开会;报告团讲用、讲用。”没有一天是铲地、掏粪、割草——
打头的:“他干活猫不下腰,害怕整埋汰了鞋。讲话嘎嘎的,将来能有出息。”
村作家协会李九嫂:“你说那个穿趟绒上衣,北京蓝裤子那小伙,长得挺好看。溜光水滑的,小分头铮亮,没看他下地干过活。能说嘴,会唱歌。谁家闺女要找那么个对象可挺好,高攀不上。”会员们议论、表扬一番。记者就是记者,有思考,有责任感、责任心。
魏宝的故事,这位青年文化不高,二十多岁。无业可就,是城镇负担,安置对象。高高兴兴来到新民村,天生一副农民脸膛,面带笑容。高兴笑,不高兴也笑容可掬。生气、苦恼、悲痛也像笑,和笑面虎的笑不一样的笑。‘李九嫂’观察的细腻:“你得看他的嘴角才能猜透真笑假笑,笑啥。笑有笑的好处,不得罪人。”这人父母早亡,兄长抚养大,长兄和安置办黄家升有交情。不久帮助兄弟娶了媳妇,把老丈人家落到村里。本来挺好的,多一户少一户没啥,还是粉将师傅。不久离婚了,啥原因不必细说。这娄粉将家肯定是从发达地区来的。
无独有偶,团书记会拉胡琴,经常搞青年活动。唱歌、开会,媳妇不高兴,小闹到大闹慢慢的也离了婚。这一年开始,村里有了‘打八刀’的开始。开了建村二十来年的离婚先河,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嫁鸡随鸡飞、嫁狗跟狗走,逆来顺受是美德的时代过时了。不久又传来了公社作家协会的歌谣:“永昌的笤帚糜子义兴的烟;群英的黄瓜下江南;明德的官司打不完;荣丰的姑娘不用看;新民的裙子落场院。”说的是农村经济在秘密变革,隐喻民风在慢慢变化。自由恋爱地下转为正大光明,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的风俗便成了摆设。但是始终没离了,媒婆们的两头瞒来钱之道却是越来越窄了,越来越没有了。
给村里带来万丈好处的也大有人在,三队知青张勤。初中毕业的高才生,随第三拨插队青年来到新民村。这人其貌不扬,学习很好,命运很苦。少年时期,父亲被肃反出是伪满警狱补。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母亲带着弟弟合法离婚去了北京。姐姐家抚养下,苦读九年。到了青年点低调做人,睡炕梢,很少回家。在校时就学习用功,练就一手钢笔正楷,还是物理课代表。到了新民村净跟大帮干活不会偷懒,心灵手巧。自悟,练就刻手戳,安装半导体,照相等多能手艺,还通小来小去的电器、电路修理,讨好了社员老乡。又结识一位下放来躲避的‘黑孩子’,二人相同的命运,相同的兴趣结下了相互同情的友谊。利用午睡时间自学‘微积分’大学课程。农村作息时间夏季是‘庄稼饭十点半’,躲过高温酷暑,下午一点半敲钟。他俩上午收工时就问好打头的下午到哪,回家吃完饭或带上干粮、水。便去那里,用锄或锹杠肩着一个网兜。网兜里装着一块大大的朔料布,朔料布裹着书兜,书兜里是书、算草本、油笔。还有鞋或靴子,棉袄。虽然有夏至不拿绵之说,他们也不管不顾,常人难以理解。别人午睡的时间恰是他们自学大学课程时间,干活‘打狼’是自然的。歇气时念报纸,只能眯着眼睛听。想当兵不贴边;推荐、保送上大学靠不上前;招工返城没有门路。八年抗战似的感觉,坚定了扎根务农的决心,摒弃了非分之想。亲生父亲又刑满释放,知识青年成了名副其实四类分子子女。
长相不济,出身不济,爱情的权利是平等的。自卑感,追求感写在日记里,不知发给谁的情书压在炕席底下。然而换来了无情的奚落和斥责。刻苦好学的精神转变了命运。苦难九年、苦读九年、刻苦九年,幸运之神光顾了。
村里来了一位大瘸子,说是吉林人。形象有一点点像孔乙己,又完全不是,因为不是那个年代了。穷酸劲,有点文化,不劳而获之流而已。时常在供销社打二两酒,怀里掏出一个或半个咸鸭蛋。站在柜台前,美滋滋的抿着小酒,舔着鸭蛋黄油。对呆看他的,买本的孩子们摇头晃脑的说:“好酒不进茶坊,好男志在科场。”又啁一口酒,吧嗒吧嗒嘴,深呼吸:“小儿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风雨狂,就怕先生说我懒。没有学会无脸见爹娘。”这人为什么瘸,姓氏名谁先不必说。原来是走亲戚的,三女儿三年前三百元彩礼聘给樊老三的。大女儿、二女儿都聘在江南吉林那边。瘸人有瘸思想,认为得高瞻远瞩。自己一年不如一年了,老姑娘得找一个过得好的姐姐身旁。蹬腿时也就放心了,三个月的江南江北考察,感觉哪也不如新民村好。便想通过亲家给介绍一个好人家,姑娘也相中这屯子了。风一放出去,媒人就上来好几个。就有选择了,好酒不进茶坊的爹高兴了:“就看谁家出的彩礼多了。”姑娘很不满意爹的想法,因为买卖婚姻害苦了三个姐姐,都嫁给了文盲。拿定主意考试,非得找一个有文化的。媒人再会说也动摇不了姑娘的心情。大高个、大脸盘、大眼睛、五大三粗的小伙子,看了好几个。家趁钱、有好房子的、屯不错的也有,介绍好几家。
答复都一样:“到日子我考考你,答对了就行。”之乎者也的大瘸子感觉良好,有女不愁嫁。说书讲古有比武招亲,撇彩球,以文会友之说,这也算雅事一桩。
农村不讲星期几,时间定在雨休。这一天,樊三家。三间大房东西屋,里外屋挤满了相看的人。九点一刻西屋门开了,三姐按小妹教给的话,鹦鹉学舌的对大家说:“相亲的小伙屋里请。介绍人,家长到东屋喝茶、座侯佳音。看热闹的就在外屋地捧个人场吧,外边下雨,条件有限。”‘黑孩子’和樊三经常在一起干活,经常给他提供抽烟纸。得到这个信息,便拉着张勤来凑热闹。相亲的名单里也没有他,他被’黑孩子’推进了西屋。门口挤满了人,他便成了里一半外一半的人。目睹了全过程,被幸运之星光顾。
西屋是典型的北方农村民居,南炕住二嫂一家四口。北炕是三姐三口,南北炕炕梢都有一对黄波罗木面的箱子,箱子上面是被垛。今天收拾的挺利索,北炕炕头坐着两位老人。大瘸子和樊老爷子,南炕是二嫂和三姐陪同今天的主角。主角没有刻意打扮,穿一件三姐出门时才舍得穿的格布衫。谈不上美,也就是一般人吧,举止言谈也一般,出事挺新颖。屋地放了张八仙桌,桌上摆了水壶、水碗,还有瓜子、烟笸箩。靠西边还摆了几个北京櫈,进来的人还有点拘束。被礼让座北京櫈和北炕沿。里一半外一半的张勤顶多是一个近水楼台。
桌子上放了一块小黑板,主角指着小黑板写的字对几个小伙子说:“谁能把我写的字整明白了,我就嫁给谁。”
黑板上第一行写一个“仇”字。
第二行开始写着:“一人站立一人卧,两个小人下边坐,中间小两口一合计,咱们的日子怎么过。”
答辩就开始了,‘仇’字在坐的小伙子基本都认识。依次发言:
“你有仇,我给你报。”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欺负咱,那不行。你告诉我,我找他算账,不用怕。”
“你仇家是谁,咱告他。俺家公社有人。”
……
也有闷头抽烟没发言,端详她模样的。
主角有点失望:“这是我的姓;这是我的名。不认识就拉倒吧,对不起几位了。反正今天也干不了活,全当玩了。明年我还来看有没有看懂的。”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不在名单的小伙子见状觉得,这不是丢新民村青年的脸吗。脸憋得通红,鼓足勇气举手发言:“我没有资格,只想告诉你新民村有人能解释你所写的字的意思。”
“愿闻其详。”
“‘仇’字是多音字,用作姓氏应当发‘求’字音。《百家姓》第二百四十一姓,第三十一句‘宁仇栾暴、甘钭厉戎’。你写的字谜谜面你告诉大家,说是你的名字,我猜‘一人站立一人卧,两个小人下边坐中间小两口一合计,咱们的日子怎么过。’是‘俭’字的繁体。那么你的姓名当是‘仇俭’,还挺高雅。”说完转身想逃离,一外屋地下的人能出去吗。鼓掌的鼓掌,叫好的叫好,起哄的起哄,热闹起来了。把他拥到西屋地中间,樊三出头了。对小姨子说:“瞎整吧,整出乐子了吧。”
小姨子:“咋的了?我不配他?”
“人挺好,就是没有他们几个长得好看。”
“好看,能当饭吃啊。你问问他要不要我。”
“他,四类分子子弟。”
“他四类、我三类加一块儿才七类。还不够‘臭老九呢’,你能给我找一个臭老九哇?那最好。”
仇俭:“你愿不愿意,说句话。”
张勤:“我没啥说的,我的情况樊三哥都知道。”
仇俭:“那就这么地,妥。”
樊三:“得问问你爹吧,是不是得他做主。”
仇俭之父:“三姑爷说的在理。这位公子你需要请一个媒人,递上庚帖,才合情理。”
“我愿做媒人。”发话之人原来是生产队龙会计,可是重量级人物。挤进了西屋,拿出纸笔让张勤自报家门。
张勤也坐在了北京凳上,端端正正的写下姓氏名谁,生日时辰。感激的目光,通过媒人之手交给未来的老泰山。这位未来的老泰山就是‘之乎者也’的仇大瘸子,移动身体。拔直腰板坐在北炕沿上,暗暗打量,表情严肃的端详着有文化的后补的相亲者。接过庚帖,戴上老花镜。右手把庚帖送到眼前,左手捻着稀疏的胡须。仰脸作边看边思考状,渐渐地嘴角露出笑容,渐渐露出两个残缺不全的牙齿。摘下眼镜,摇动花白的脑袋,来词了。
“递给我一口水。”张勤倒了一杯水恭恭敬敬地奉上。
“看属相你属狗,她属猴。按天干地支说相生,属佳配;看姓名学,你勤她俭属绝配;你占有天时、地利、人和。一、今天要是不下雨你到不了这个场合,二、你不经常给三姑爷抽烟纸,不好意思进这个屋,三、你没备四盒礼请媒人,人家龙会计挺身而出多大的面子。再加上你这个字体,当今我走江南江北少见,我相中了。提醒你一句,我这老姑娘可厉害呀,别说我没告诉你。最主要的还得是这个。”手指捻动数钱的意思,知识青年还没明白咋回事呢,龙会计嗒茬了:“他在我那有存款,够你们说的那个数了。”
仇俭有意识的高声对他爹说:“这个钱你先借给我,以后一分不少还你,还带利息。大伙做个见证,你拿这个钱买房子。十月一结婚。”
龙会计:“你这闺女是挺厉害啊!看来就得你当家了。”
仇俭:“咋的,你说我厉害,我讲不讲理?我不厉害点,他熊熊的日子还有好吗?”里外屋报以热烈的掌声,传为美谈。最后的知青有了媳妇,成了最美满的婚姻。
人们常说好事成双,张勤的命运转机于教育事业的大发展。新民村这时的学校已经发展成带帽中学,曾经被县教育局批准命名的‘新民五、七战校’。学区含方圆百里的八个村庄,缺少中学的物理化学老师。幸运之神光顾了他,当上了民办教师,走上了三尺讲台。公知红卫兵时代虽然过去了,但农村红小兵们到了初中时期,课堂组织教学对于一个黑五类子弟的教师意味着什么!常有尴尬,再加上‘读书无用论流毒’。
好朋友‘黑孩子’是齐鲁大地学子。传给他‘秉烛夜读’在家开小灶之风;优等生家庭辅导之法。是山东老家升学率高的成功经验,这种方法,用到新民村也同样好使。虽然引来许多非议,受到过批评。戴上了‘白专道路’、‘升学唯一’、‘右倾翻案’等桂冠。但他十几年如一日,不收一分钱。久而久之新民村走出许多高材生,进入高等学府就学。“西安交大”“哈师院”“北京清华大学”……村史流芳。有知识青年在农村的时代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