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村没有土生土长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本来有一家地主还被日本开拓团巧取豪夺,欺负的家败人离,走死逃亡,留下的沦为耪青奴隶。可现在是三十几个四类分子,黑五类,监视对象。有逃离家乡来这躲避挨斗的;刑满释放的劳改犯;城市下放的右派;边境动迁的到过苏联、可疑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贫农刘老大也不慎混里去了。

  刘老大成为四类分子有缘有故,说他是抗联战士也不错,曾经功劳还不小,十一军的一个队长。说他是坏分子也有因,有据,有口难分诉。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送给他正好。

  萝北七屯人氏,兄妹六个,发、福、生、才、祥、勤。早年父母带领闯关东,勤劳克俭,积累了良田基业。属于小康人家,少辈们长大继承执掌家业,更有发展。时世造就模式,便有了大掌柜、二掌柜之称。二掌柜主持好几十垧地、二十多口人的家业生产、生计、生活。典型的‘北边’大家大业新兴的庄户人家,够了富农。

  大掌柜从政进入名流,为大家庭遮风挡雨。当过凤翔屯长、山林警察大队长;民族矛盾时期,参加过抗日联军。打过日本鬼子,和十一军长有八拜之交;还同“三山一发匪队”做过匪事。这人虽然没正经念过几天书,但聪明灵力,说话办事嘎巴溜铥脆。到哪都吃香的人物,最难解释的是,为鹤岗反动势力徐大胡子拦截民主自治军当过炮目。炮击过南来的火车头,自己说故意打偏,无人证实。这就是那一代很多人的经历。

  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他在东北形势急剧变革之时遇到贵人引路,又投身革命。一个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的机会受命回乡为东北民主联军征兵。在同仁的帮助下很快征集了一个营的人员,亲自送到前线。自己没能留在部队,因为有征兵经验,上级命令回去继续征。

  二分脚回来,方法越来越有点左,得罪许多人,包括亲戚、朋友。因为飞回来了许多阵亡通知书,产生些许怨恨,罅隙。小人亲戚泄私愤,把他告上农会,揭发老底。正是土改前奏,农会就能判处死刑。有口难分述,一脚踩在点上了,再加上有的农会成员也感觉他罪恶也够,死了一好百好。羁押期间那小人亲属良心发现,知道把事情闹大了。县农会已批复,明天就得吃枪子儿了,又想救他一命。偷偷告诉他,今夜夜深人静时跑吧,我对不起你。

  羁押地是农村常见的三间房,三九天下着雪。窗户钉的丁帮铁牢,你别想。东屋住着区里来的工作队,还有武装。西屋是三个犯人带有械具,看守正是举报他的人和两个武装民兵。人静时,时机已到,看守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他打开手铐脚镣,留下一枚玻璃丁。钥匙扔到亲戚脚下,夹着被褥,拎着靰鞡,悄悄走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家,和老爹、二弟打了招呼:“我得跑了,去哪不一定。走哪算哪,他们来找,你就一口咬定没到家。调过来管他们要人,看他们咋说。你嫂子让她回娘家吧,告诉她我死活不一定”。

  穿山林,跨雪原半宿半天蹽出一百多里地。本想找点吃的继续前行,再过江,奔东、南满寻找部队,一心能找到自己的首长。见到他才能说明白,保住性命,别的都白扯。来到一个小屯,不大,二、三十户人家。谁也不认识,还心怀鬼胎。挑小房进了一家,姓徐,老太太半失明心眼好使。:“我家的饭你吃不惯,我去给你盛点干饭。”原来隔一家的邻居老杨家正办丧事,主人急病身亡,一点准备也没有。儿子徐吉在那院唠忙,又困又乏的刘老大靠墙坐着就睡着了。娘俩一人端一碗饭回来,门一响。机警的不速之客立马醒来,狼吞虎咽的吃着大馇子干饭。徐吉对老妈说:“我得到后屯去给她们请木匠传料子(做棺材),咱屯的老木匠,孟齁吧犯病,上喘干不了活。”

  刘老大:“有傢巴什吗?我会整。”

  徐吉:“那敢情好了,我就说后屯请来的。让她给你工钱,我跟她讲。”

  刘老大:“你愿意咋说咋说,传料子哪有要钱的,还能挣死人钱。孟师傅能不能到场,得用他的工具,他能懂亏成。”

  徐吉:“那能,说嘴行。一到冬天就干不了活了,啥工具都有。”

  刘老大:“那行,你领我去拜见他。”

  于是刘老大在孟齁吧协助下一天一宿做成一口棺材,还亲手画的画,开了东明德花头棺材先河。怎么能就干,不用描写了。便落下了脚,慢慢的还化了个贫农成分,慢慢的还娶了这屯子漂亮的大姑娘,慢慢的还生下漂亮的女儿。匿了两、三年,没有不透风的墙。爹、妈、兄弟家属们,都想方设法搬过来了。落在了离此八里远的新民村,又建起来刘家大院。

  眼见太平盛世,为了前途。还想找到首长证实自己才对,以回里城家看看为借口南下。坐火车到双城堡真得到一个消息,首长所部在黑山参战。很兴奋奔往黑山,到那得知战友们团,塔山狙击战全部壮烈、阵亡。顿时天崩地裂,万念俱焚。随波逐流,涌入沈阳城。登记为无业游民,战争的创伤。古老的奉天遍地垃圾、死体、断壁残垣。有幸成为了卫生工人,赶大车清理垃圾,整理市容。发挥了‘北边’农民基因,吃苦耐劳的大干精神,一个人顶好几个人干活。不知有‘八小时工作制’的概念,出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再加上良好的人缘,被评为劳动模范。有望进京领袖接见。

  心怀鬼胎的刘老大,不辞而别。有限的机智,害怕政审。不知若查出来是在逃的死刑罪犯,后果会如何。不如先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再说。于是步步北上。路过吉林磨盘山,有石匠加工碾子、磨。为了挣点路费钱,打工,会来事,认了一位师傅。大半年时间学会了錾碾子磨的手艺。也发现在此出大力的许多都是躲灾的,各有不同。手艺学到手了,思乡心切。新中国成立两、三年多了,回到了家。大家庭盖房子多有地窖,刘家大院也不例外。在老头老太太住的上屋,明眼看是土豆窖,里边可不一般。

  亲兄弟,二掌柜早已把嫂嫂和侄女接回来和公婆住南北炕。这刘老大回到家,有了天伦之乐,还是又喜又忧,不敢露面。新民村大事小情啥能瞒过治保主任覃拽子眼睛。常去他家串门也是工作,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就明确了几年的疑惑,支书就知道了。支书亲自到公社向社长汇报,恰好上级新派来的人民公社社长,是原来的县人民法院院长。社长说:“这事咱解决不了,归县公安局管。此一时彼一时了,法制基本走向正轨。区农会能判处死刑的时代过去了,咱不能说不好。让他自首最好,能有宽大处理。”

  村党支部自然安排人做了大量的工作,开通了思想。学习党的方针政策,消除顾虑,悔过自新。按照社长意见,派治保主任和两名民兵,令其到县公安局投案自首。结果当事人万万没想到:“回村好好劳动,接受贫下中农监督,做社会主义新人。”放下思想包袱的刘老大,发挥了聪明才智。大跃进中改革农具,木匠、铁匠、石匠、锡璃匠、井匠多面手。不够完人,却是村中能人,无需细说。一件事说明其为人,全屯新盖起上百座新房都是经他手砍的房架子,能交下多少人家。那时新民村村情还没有四类分子之说。不仅是生产模范村,治安也是模范村,分红最高村。于是县里各部门都到这里找典型,直到农业学大寨运动,为树立标杆,以点带面。一位自以为是的“高人”领导认为,新民村太大,六个生产队不容易抓。便转移到两个生产队的小屯,实践证明‘失算’。

  治安模范村需要接收城镇下放人口、疏散人口、边防动迁人口、刑满释放分子人口、右派分子人口。还有灾区移民,归国朝侨。经过‘四清’‘社教’‘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几年的功夫,异己分子形成了队伍,达到好几十。逃来老老实实眯着的地主分子,群众监督的刘老大有了伙伴。时常的批斗会,脏活累活的惩罚,家属子女的歧视。升学、当兵受限制,警惕了好说怪话的人,深藏不露有历史污点的人,对社会不满的人。都老实眯着,少说话多干活。果然许多人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常人行为有规范。“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很正确。

  不信命运死里逃生的;阴差阳错没有走入阵亡队伍的;对社会没有抱怨的;为生产队任劳任怨干活的;包干到户更伸开腰杆的。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心态低调,乐善好施。助人为乐,与世无争。凭良心做事,勤劳节俭为乐。一生养育十个儿女的刘老大,享年九十九岁无疾而终。新民村老人赞叹有加。

  到了他颐养天年的时候,言论自由的时候。村作家协会李九嫂采访他有这么一段。

  “你逃跑时为什么扔炕上一个玻璃丁呢?”

  “这能摘除邱金呐(看守)。”

  “为什么手拎靰鞡,不穿上?”

  “雪地穿靰鞡走路,咯吱、咯吱响啊。”

  “你在前屯都划为贫农了,还走啥,老实眯子呗?”

  “我不挂着上队伍吗,找到首长好给我洗清身。好能当村长呢。”

  “选你当劳模,兴许能见到毛主席。你跑啥?”

  “我说我想媳妇不好听,要是政审一外调不就露馅了吗。知道我是在逃死刑犯不完了,还劳模呢,指不定咋整呢。”

  ……

  “老奸巨猾呀。”

  “后来我才知道,县公安局四类分子名册里根本没有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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