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后的老人常讲,老师是一个屯子的魂。一点也不假,老师能改变落后。那时像我们屯这样的村,村民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一个大字不识,社会变了,生产关系变了,分配方式变了。人人平等了,按劳分配了,需要记账记工分了。在墙上画道道,用绳系疙瘩的时代更是过时一去不复返了。人的品行素质就是表现在文化高低上。有文化和没文的人大不一样,也就是社员迫切需要文化,也好一般不求人。作为国家来讲,要提高人民素质。发起扫盲运动,很得民心。小学校来了第五任校长兼老师蒙继贤,于娟负责国华东的初级小学。带来了上级指示‘三年内扫除文盲’。不仅教小学生,还得办冬学、夜校,教大人。他俩不挣社里的工分而挣县里的公分。由于学额的数量,年级,创造了二部制、三部制,复式班的教学方法。村支书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就得这样。”阳姥爷说:“这就不错了。”

  庄稼一上场,社员就有闲有忙了,冬学夜校就开始了。教师自然就是蒙老师。黑天小学校教室就点起了吊灯,后来变成嘎斯吊灯,还有自己端来的小煤油灯。等变成电灯时,文盲也扫除了,可谓同步发展。

  我们的父兄辈如饥似渴的识字需求,积极性那么高涨。夜校里发生的故事不必一 一赘述,总之经过二、三年的时间。大部分社员能读书、看报、写、看家书来信了。二虎舅的一拨人都能记工、报账,写发言稿了。写入团、入党申请书也不用求人了。会写收据、借据,批条、签字了。走上了村、社、队领导岗位。

  戴上红领巾的我们也分配了任务,包教家庭妇女。我领的任务一个是邻居杨霞,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一个还在怀里吃奶,她管我一口一个舅。另一个是随三姐,干净利索的,风韵犹存的家庭妇女。她真是一个字不识,很是苦恼,后来户不久。再一位便是邦嫂名叫刘德荣。也是后来户,两个小孩不大,还是学龄前儿童。都是车文书统计的,蒙老师分配给我的。别的同学有负责一个的,两个的。反正都有任务,我也没嫌多。因为是一道杠小队长。当别的同学反馈回来各种各样的困难时。我庆幸我的三个学生有多么好,既不难为我还支持我。三家都预备了小黑板,铅笔和本。

  我最好的学生是杨霞,比我大二十多岁。从老李家这边论,管我叫大舅,我可以管它叫老樊。俺们两家东西院,跨过烟囱鞒子就是。我还不咋懂事时曾经管她要过饭吃:“老樊哪我饿了。”他女婿大财宝就说:“这小子大舌头啷叽的,挺有意思呢。”就给我一个大馒头,挺老大了还逗是我,我就害臊,无地自容。

  她学文化可真用功,现在的人们简直是不可思议。地下一个不懂事,满地跑崴了脚也不惜管的小小子;炕上满炕爬的一个小闺女,我还得截着她别掉地下;怀里袒胸露乳抱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竟然不耽误学习写字,我在小黑板上边写上,山、石、田、土,开始。先教他念,笔顺,她笨笨卡卡的照着写好几遍。留作业,方格本写十遍,先照着一边心思一边写,再背着写。第二天,口、耳、目,鸟、虫、鱼。以后天天加码,她也认真完成作业。我呢,还得替她烧二遍锅,刷碗,还得给孩子揩腚,抱小崽,有时还把奶汤哧我一脸。不几个月把我学过的生字都教完了,她也全都会认会写了。算脱盲或者是半文盲了,她写的铅笔字迹比我写的工整多了,方方正正。写字这玩意真是打下啥底是啥底,一笔一画见功夫。人性格和字笔一样,我很快就教不了她了。

  她迫不及待的让我教她写信。我刚好新学了写信一课,正好教她。告诉她抬头,称呼的区别,敬爱的、亲爱的、尊敬的、直接写称呼的,应该对谁而用。问候用语身体健康?精神愉快?工作顺利之类。正文写要告诉、要问对方的事情,写明白就行了。结尾可写简短的表示祝愿词或标明此致、敬礼之类用语、署上名和时间。老令还有敬启者、敬秉者的惯例。

  信封的写法,约定俗成。上边或者右边是收信人地址;下边和左边是咱们发信的地址;中间是写收信人的地方,可以写称呼、写收也可以写也可以不写。在老车文书小铺有卖,16开信纸32页的1角8分钱一本,信封有2 分3分的,印花(邮票)有5分8分的。写好信瓤,糊好信封封口,贴上邮票。投到小铺门前树干上挂着的深绿色铁皮写着“中国邮政”的箱子里就妥了。

  她这么着急学写信是因为她收到了亲友的来信。拿给我看,让我给念。基本都是她一个级别文化水平的,有海伦的、有海城的、有延寿的。还有用O代替不会写的字的,但大概意思能看明白。我给她讲了一个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一封家书的故事:“三年没见妻子O,哭得两眼O套O”他就笑。其实我有一次为人代写书信也遇到了这样的事,收信人地址得写北崴子屯。‘崴’字把我难住了,我一寻思这个字用O代替肯定不行,急中生智,写了一个错别字‘拐’字。把也信邮到了,我记忆犹新,那时的投递员大叔有多好!使我没丢人。

  她一会写信可倒好,李家男男女女后代陆陆续续搬回来不老少家。老王五姐、老刘七姐、老马九姐、老李五哥、老李十一哥等都也搬来了,失联的老四、老八还有两位牺牲了的共产党员后代也都联系上了。混得比这好点的,矿山、街头上扎了根的别论。挪坟的时候都在场,传播了离奇的故事。宣扬了新民村的好处,光樊氏一族台字辈就迁来十股,长(CHANG)字辈的好几十,后来彤字辈上百。海纳百川的新民村,大片地沃野来者不拒,投亲靠友安定下来的。由具保人、见村长、治保委员,在车文书那里登记落户。自己先托人写好,填表格。文书问重点:“啥成分?”一般人不懂,文书说:“就是啥农。”有参加土改有没参加的,有心眼多的有心眼少的。反正很少有报地主、富农的。有一个如实说的,后来可倒老霉了,姓高。

  我的二号学生给我带来好运,三号带来一些晦气。刘德荣淮南人,淮河发大水饿殍遍野,逃荒而来的。在老家得到确切消息:“你爷爷在东北鹤立岗。”不知早年爷参的什么军一去没归,解放后有南下干部传递了这一荒信。奶奶、父母都死于这几年的天灾人祸,逮着爷爷还在这的信息,能不拼命的往这奔吗。千辛万苦,艰难险阻不必一一细说。看她大女儿腰腿落下的毛病就知道了,纯属走路早、多而累的。到了鹤立岗被吱到这儿的,刘德荣的丈夫名叫杨保邦,我们就称她邦嫂。邦哥到来认爷没成工,但老家里的人、事,根本来底说的一点也不差。老头认不认,怎么认,必有考量。对他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害处,权衡利弊。

  “我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不成了孩子的累赘和麻烦吗?要是依赖爷爷,后果是啥呢?”心里有了谱,公开说证据不足,暗中低水平的接济、开导。在我家北炕住了些日子,帮助他租一铺北炕苦度时光。用度讲借讲还,借给他一把铁锹一把镐。开荒种地,东大壕外大甸子边一条子看来不起眼的地,让他挖出来一小垧。也不知道他咋想的,看来还真不是庄稼人。栽了许多山丁子花,正赶上上边推广‘苏联米丘林梨苹果’试验被选中。新民村便有了苹果树地,流传很久的一号地。他家也自然的入了社,后来转为人民公社社员。这人真的和别人不一样,纨绔子弟还够不上。吃糠咽菜也过来了,本人个头比较小,不苟言谈。会拉二胡,会做风筝。这两手很有江南民间风格,一曲《二泉映月》唤起多少村人同情,马上结束了糠菜生活。美丽的风筝,被他牵着或者栓住,飘摇在天空,还有久久的哨响。他没来之前这里就没见过,引来多少青少年男女追逐和遐想。但这换不来生产队的工分,队长给他安排了合适的工种。赶老牛车,慢慢的成了成熟的牛老板,一直赶到人民公社解散。我和他学到许多东西,包括忍气吞声,韧柔的性格。久久难以忘怀,影响了我。

  因为扫盲,我得每天给邦嫂送字块。这都是蒙老师、车文书贪黑写好了的,按计划、有数的。到她家教会她念啥,指导她怎么写,叫包教包会。不按时完成作业是不行的,要挨批评的。这一天我一如既往地又去送字块,赶上邦嫂去捡粪还没回来,邦哥抱着孩子接待了我:“贤弟请坐,喝点水。待一会儿,不然愚兄去找。”

  “你也是,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去拾粪,在家抱孩子。嫂子还得学文化呢。”

  “贤弟有所不知,这是她的性格习惯。不愿意让我做这种事情,宁愿自己受苦挨累。”不一会儿我的学生回来了,一脸汗,一咧嘴。抱歉一回,洗手、洗脸、抹梳抹梳头发。让我按部就班的完成了任务,毫无来由的说:“兄弟我一定能证明给你看。”

  邦哥说:“你能不能不要提这个事情。”邦嫂信誓旦旦的对我俩无声的震了震拳头。我于无声处悟道理,包括阳姥爷为什么这么做。半个世纪来她们生发出许多故事扭曲了我洁白的空虚的哲学头脑。

  从那天起我不知不觉的改变了称呼,变成保邦兄、保邦嫂,习惯了愚兄、贤弟之类。感觉比原来的叫法雅了一些,渗透着某种文化,受用终生。当县里检查验收扫盲运动成果时,她作为受检代表取得了优秀成绩。我自然借了个光,受到了表扬,领略到了弄虚作假的好处。

  在哪艰难困苦年代,保邦嫂生产了三男两女。女儿个个皮肤白皙,娆窕俏丽,温文尔雅;儿子都机灵敏捷,生不逢时的体育健将或者艺术天才。继承了江南才子的身姿和气质。可惜都没念上几年书,白瞎了江南才子的基因、细胞和潜质。被三年自然灾害所赐,失去了高等教育的机会。记得阳姥爷曾对姥姥和三姨透漏过一个信息:“我那一个月的媳妇,就是小个。小脚、善琴棋书画。”

  某种原因,保邦嫂害了抑郁症。丈夫病故后没得到医治,变成了民间的杨魔怔。挎一个不知装啥的布包,到处拾柴,餐风暮宿,默默叨叨。我们年久不期相遇,每每见面她都看看四周,比量着那个震拳动作。后来我慢慢悟出,她要的是证明他们真的是杨家后代。她丈夫的坟墓遥对阳姥爷的旧坟,每到鬼节她必来扫墓填土。从老远的闲田隙地挑来新土,新坟三挑,老坟五挑。意义是少辈的坟头不可超过祖辈。每每如是,与时俱增。离老远就明显可见杨家祖、孙的坟茔。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初她家给我捎来喜报:“她孙女考入中国清华大学。”过了两年她家又一位进入最高学府,不仅是新民村独一份,就是全乡也绝无仅有。我和村民便胡思乱想起来。莫非是祖上显灵在保佑,还是保邦嫂给我们的最好证明?

  每当我看到逸夫小学门前,黑鸭鸭接送十几岁学生的、蹒跚步履的爷爷、奶奶们;看到各种中学门前早晚那么长一溜小汽车的时候;看到大学生们无时不看手机,躺在床上叫外卖的时候。不由觉得那时的阳姥爷所作是多么英明、伟大、远见卓识。

  我的三号学生给我添了点麻烦,我是尽职尽责的。祸从天降一般,姥姥拿着笤帚疙瘩要打我。隋三姐夫在场告的状,说我给他们通风报信、传递纸条。字块写采花,就到后树林子幽会;写酱油就到小铺苟且。我哪想到我的这位学生那么美丽。扬着漂亮的脸庞,身穿阴丹士林布小翻领上衣。线条突出美感,还有旗袍,还有镯子。被丈夫一拷问全招了。姥姥就拿笤帚疙瘩往我裤裆上揎。跛脚隋家伯父来拉开,为我解了围,吼姑爷:“还不回家看着点,寻死上吊的。碍人家孩子啥事。”打了个咳声又说了我不懂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呀,没有文盲了这事也断不了。都上大学了也断不了。”我的小先生也终止了。光荣称号就付之东流了,车文书有碍风化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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