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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那缩脖抱膀,佝偻成一团,蜷缩在床头一角的玉英。她那张没有光泽的瘦脸上,竟仿佛贴有一层硬如钢铁的东西,缺少了门牙的嘴像个黑洞似的半张着。头发永远乱糟糟地披散着,把枯瘦的脸遮挡去半边。她多像一个被关在地牢里的鬼魅呀。她的眉头总是紧缩着,从来没有舒展放开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总是饱含着仇恨的怒火。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烈火,每时每刻都在她的心头上熊熊燃烧着。她干瘦的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能帮助她跟那个命中的死敌作战,于是,她只能在心里几千、几万遍地诅咒那个畜生。她的心里都被仇恨占满了。玉英从来都不是一个柔弱女子,骨子里的她一直刚烈得很,从小她就像个假小子一样不老实。可是现在,她的不中用的身体,却把她束缚成了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可怜虫了。

  这种让人窒息的状态,别说是玉英,就是孤僻得从来都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的玉芝都受不了。一天一天地呆在这个乏味的屋子里,从早到晚只有一个人干靠,真的生不如死。玉英肯定也想逃离这一切,也想到阳光充足的世界上去尽情撒欢,可她一出门,就会被所有人注视围观。人们对着她指指点点,鄙夷的目光聚焦过来,即使是神志不清的玉英,也能清楚地能感觉得到那目光中异样。她不想被人看见,不想被人指指点点,可她偏偏就有不能泯然众人的特质。连小孩子都盯着她、追着她看。无奈,她只好终日蜷缩在这个黑屋子里,迷迷糊糊、没饥没饱地混着日子。

  玉芝后来深深体会到,人一定要有自己的爱好才行。不是为了像汪维仁那样假模假式地自充什么书法家、画家。有爱好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不那么空虚,能有点精神上的寄托。玉芝自己如果不是爱看书,能经常把自己沉浸在浩瀚的书本的海洋中的话,她也一样会有数不清的无法打发的日子的。当女儿长到十多岁,再也不需要玉芝去操心之后,玉芝明显感觉到了空巢期的难熬的寂寞。而此时的玉英就是被无边无际的寂寞紧紧包围着,她独自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可怕。

  玉英什么爱好也没有,她不喜欢看书,更不喜欢像珍珍姐那样变着花样地织毛衣。琴棋书画没有一个是她需要的。她只喜欢到社会上去闯荡,那几年她没得病的时候,最羡慕的工作就是二道贩子,她还去过西柳批发市场倒腾小物件,只是一件也没有卖出去,都砸在自己手里了,她这才算作罢,死了当小商贩的心。现在的玉英已经是瘸了腿的马,折了翅膀的老鹰了,除了眼前这个她一分钟都不想呆下去的狗窝之外,她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可她现在连把自己的狗窝打扫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一任这个屋子脏得下不去脚。

  玉英曾经是个多么要强又有心劲的女人啊。她自从参加工作接触社会以后,就懂得了女人最不该有的缺点就是邋遢。她曾经拼命地想改变自己那个刚刚失去了女主人的家,为了改变家人的颓废状态,她总是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期望着能把家里变得干净整洁起来。她还曾经一心想要把玉芝改造成一个像她一样的淑女呢,过去她为玉芝操的心,可远比为她自己的亲生女儿小薇操的心多得多。她总是把做人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地讲给玉芝听,可惜玉芝天生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总是把姐姐苦口婆心的话语左耳进、右耳出,从来都没留存在心里过,实在是个没有正事儿的人。从上中学时候起,玉芝就天天贪玩逃学,对学习一点都不上心,害得姐姐一次次地被老师叫去学校训话。玉芝除了语文学的好之外,其他的科目她连瞅都不瞅,等到中学毕业考试时,数理化几科她就没有一门能考上过十分的,如果不是语文成绩是雷打不动的年组第一的话,她肯定连初中毕业证都得不着。

  现在,玉英的女儿也上中学了,也到了需要妈妈精心指导的时候了,可玉英却再也没有精力去关心自己的女儿了。她的女儿也像玉芝当年那样由于没有人管教,不爱学习,经常逃课。老师曾经警告过汪维仁,这个孩子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以后怕是连初中毕业证都得不到。可汪维仁那个家伙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明白呢,他还能管得了什么?小薇纯粹是个被自己的家庭拖累了的好苗子,她脑子一点都不笨,上小学时还是班里的学习尖子呢,妈妈的这一场病,可把她给坑惨了。玉芝当年那时候,还没有人人都要上大学的压力,不管学习成绩好不好的都能在单位里给安排个工作,小薇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都是下岗人员的单位早就名存实亡了。别人家的孩子上了中学以后,都在拼命地抓学习呢,都想着考个好学校,将来找个好工作呢。小薇却简直成了学校里的另类了,很多家长都不许自己的孩子跟小薇玩,怕被她给拐带得不爱学习了。

  玉英当年刚结婚时,还总是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并隔不上几天就要搬动一次家具以增加新鲜感。可后来她就越来越不行了,从过日子渐渐变成了混日子,到后来连混日子的心都没有了,一心想要出家当尼姑去。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这样,究竟是谁该死呢?

  “姐,咱俩出去买点菜吧。”好不容易干完了活,玉芝擦着头上的汗珠说。

  “不去。”玉英窝在床上,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刚才看过了,你们家什么菜都没有。不去买菜,你们吃什么呀?”

  “我管那些呢。”玉英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就躺了下去,把后背朝向玉芝,再不肯出声。

  还能说什么呢?什么话也不能说,也不必说。玉芝只好默默地退了出来。

  玉芝临走带走了姐姐家的一大包脏衣服。那数量多得少说也得有三、 四十斤重。回到家,她用洗衣机足足费了半天的功夫来洗衣服。等到将洗好的床单、被单、衣服晾到杆子上后,她才发现,那些床单和被单竟然都被剪掉了很多角,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床单,根本就不能再用了。玉芝看了登时就气够呛。这不是霍霍东西呢吗?这也太气人了。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干后送还给玉英时,冲着玉英发起了火。

  “你太能败家了!这好好的东西你干吗给剪坏了?”

  “坏就坏了呗。”玉英依旧懒洋洋、无精打采地应道。

  “你这不是败家吗?哪儿有你这样过日子的?”

  “你少提过日子!”玉英的嗓门忽然提高了。她瞪圆了的眼睛里竟喷薄出两股剧烈的火焰,随后她咬牙切齿、表情狰狞、恶狠狠地吼道:“瞅瞅这个破家吧,还过日子呢,我恨不得一把火把它点着!”说着说着,泪珠就一串一串地从玉英深陷的眼窝里扑簌簌落下,紧接着她又张开没有了门牙的嘴巴,大嚎了起来。“你管我呢?我用你管?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哇——”

  玉芝也跟着哭了。姐姐结婚有十几年了,这十几年里,她何尝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哪一日、哪一时不是在憋憋屈屈地生闷气呀。汪维仁那个混蛋,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活活给气成了精神病,不仅如此,他还要虐待她、毒打她。世上怎么就会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呢?

  “你可以不过日子了,可小薇怎么办哪?”玉芝抹着眼泪说。

  “她投生在这个家里,只好自认倒霉吧。”说罢,玉英就一头趴倒到床上,大着嗓门地嚎啕起来。

  玉芝擦去眼泪走上前去拍抚玉英,不想却被玉英猛地一抬手甩开了。

  “你走。我不愿意看到你,我烦透你们了!”

  看玉英就这样一直哭个不停,玉芝想安慰姐姐却无能为力,心想,那就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别去打扰她了,等哭过之后,她的心情也许会好过一些。玉芝于是退了出来。在路上她碰到了放学回来的小薇,就把小薇带回到自己家里来。

  小薇已经有十四、五岁了,长得非常漂亮白净。她本来是个好看出众的女孩子,她本应该是个骄傲的小公主,可她的脸上却总是挂着一付颓丧恓惶的神情。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人总是躲躲闪闪的,透着一份深深的自卑和恐惧。

  “你妈和你爸,他们俩现在还打不打仗了?”在只有两个人的饭桌上,玉芝问。

  “不打了吧?不过我也不清楚。反正当着我的面,他们俩倒是不打。”小薇吞吞吐吐地说。

  “那就是说背着你,他们还是得打仗呗?看看吧,我就知道,汪维仁那个人是绝对不会改好的。”玉芝忿忿地说。

  “他们俩就是谁都不跟谁说话。”小薇说。

  “是啊,这样太难受了。你说两个人成天在一个屋子里呆着,却从来都不说一句话,多憋屈人啊?这样的两口子的关系,就是走到穷途末路了。两口子之间不怕打仗,最怕的就是不说话。”

  “他们俩从来都不说话,以前也是这样。”小薇又说。

  “这还叫过日子吗?”玉芝气得直摔筷子。“你看看我和我老公,我老公跟我在一起总是说不完、唠不够的,成天有说有笑的。我这个不爱说话的人,都被你老姨夫拐带得爱说话了。你再看看他们俩,真是——你妈妈以前是个多爱说话的人哪。”玉芝感慨地摇着头。

  “老姨,其实我妈可坏了。”小薇说。

  “什么,你妈坏?”玉芝瞪圆了眼睛,一脸的惊奇。

  “我妈总买烧鸡、火腿、香蕉、荔枝什么的,啥东西贵她就买啥,然后我们俩就一起吃,吃剩下的,我说给我爸留着吧,我妈却全给扔到楼下垃圾堆去了。凡是好吃的东西,我爸连影子都见不着。还有她总也不洗衣服、不做饭,我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可精神了,我爸一回来她就躺在床上装病。我爸下班回来还得自己去厨房做饭。”

  “噗——”玉芝一个没忍住猛地笑了出来,喷得满桌子上都是饭粒。玉芝放下饭碗,笑得浑身打颤。好半天后她才止住了笑。“这才叫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呢。你爸这种人早就应该遭报应了。哈哈哈——我敢说,你妈备不住还会往你爸的饭碗里吐唾沫呢。”

  “没准——你还笑!”

  “你妈终于活明白了!哈哈哈——”玉芝一迭连声地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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