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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什么错事也没有干,他就是要打我。”玉英用力地做着深长的呼吸,用以压下从心底不断向上涌的汹涌的哭泣。她还以为玉柱看见了她身上数不胜数的伤疤,第一句话一定是要立刻去找汪维仁那个混蛋算账、要为自己的妹妹报仇,立刻马上就去打死那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呢,谁曾想玉柱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在质疑玉英自己有没有错。真是奇葩的傻子言论。

  “怎么可能呢?无缘无故的就能把你打成这样,还是你自己有点问题吧?”玉柱还在满腹狐疑地嘟哝着。

  “哥。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扭?”玉芝急了。“那汪维仁是个什么东西,我早就看透了。他绝对是这个天底下最损、最坏的玩意,我姐早一天离开他,就早一天脱离苦海。”

  “别胡说。”玉柱再一次喝止了玉芝。“离婚了你来养活她呀?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说着话,玉柱死命用跟父亲相同的小眼珠子瞪着玉芝,玉芝在这样的压制下,只好闭了嘴。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没有玉芝说话的份儿,按年龄说玉芝最小,而且,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又实在太差,从来就没说出一句能让人信服的话来过。所以,她始终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只能听别人的。

  沉思良久,玉柱说道:“离婚毕竟不是啥好事,孩子都这么大了,能过,尽量还是在一起过吧。我去跟小汪说说去,让他以后不许再打你,如果他敢再打你,我绝对饶不了他。”

  玉柱的话,玉芹姐俩听了,也频频点头称是。玉英依旧不松口,说什么都要离婚,可她没等多坚持一会儿的功夫,就又犯病了。她又开始大喊大叫、比比划划、嘟嘟囔囔的了。这是她犯病时的常态,好在她除了喊叫、胡折腾之外,从来都不会发疯打人。身子骨虚弱的玉英,即使成了精神病人,也是个善良的精神病人。

  小薇这时放学回来了,她总是习惯性地跟着小表哥到大姨家来吃饭。因为她回到自己家去,从来都没有热乎饭菜等着她。那个家里总是锅冷灶凉的,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大姨家虽然没有什么好吃的,可那种温馨的家的氛围才是最让人向往的。而且,大姨的小儿子,漂亮的小表哥始终是她童年和青年时期最好的朋友兼伙伴,她和小表哥的关系好得如胶似膝的,两个人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一起走的、几乎形影不离。

  老张家的人里面,要是说谁对这个家的贡献最大,就只能是始终都不多言、不多语的玉芹和她的老公了。是玉芹把老父亲伺候到走的,她还担负起了小薇的养育任务。而且,玉英不管是生病之前还是之后,依靠得最多的人就是玉芹。玉英把玉芹家当做了自己的家,只要汪维仁回到家来,玉英就肯定要跑出来,死活都不愿意踏进那个家门。而她能去的地方,只有玉芹的家。玉芹无数次抱怨过的就是,自己家本来生活就困难,养活两个大小伙子已经够吃力的了,可还有这么多来白吃白喝的人。吃完了还把嘴一抹刷,转身就走,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一天两天这样还凑合,天天如此谁受得了啊?可生气归生气,抱怨归抱怨,玉芹还是狠不下心来,不让那娘俩来自己家连吃带作妖的。有时候,仔细一想,玉芹虽然在家里和外面都吃过不少亏,可难说这不是在为她自己积攒福报呢。她后来能够收获感情圆满的幸福生活,不就是老天爷对她最好的补偿吗?

  小薇一进门看见她妈妈也在这里,一点都不感到惊奇,因为这是常事儿。小薇走到她妈妈跟前,喊了一声妈,玉英却茫然地看着小薇,什么反应也没有。原来她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识了。

  “你咋连你亲闺女都不理呀?”玉芝看着玉英满眼的迷茫忍不住说。

  “谁是我闺女,我闺女在哪呢?”玉英只瞥了小薇一眼就大声说道:“你们都是假人!都是死人!这个丫头根本就不是我闺女。我闺女在美国等着我呢。你们这些人都是尸体!你们没有一个是人!”

  听听玉英是在胡说些什么呢?兄弟姐妹和三个孩子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玉英。她的这一番话谁听了能理解她呢?就算到了办离婚的法院去,人家法官也不可能采纳她的意见,判她离婚的,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有自我行为能力的人呀。她这个样子怎么能离婚呢?玉英如果还是过去那个聪明伶俐、要强能干的人,她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反对的。现在看她这个样子,连玉芝都打消了让她离婚的念头。

  玉柱去找汪维仁谈了几次话,相信他对汪维仁肯定是恩威并施,而且,其中哀求的成分可能还会更多些呢。玉英已经是个完全的废人了,把这样的人推给谁去管都是不道德的吧?玉柱跟汪维仁反复强调的就是,玉英跟汪维仁已经是十多年的夫妻了,而且还给汪维仁生了孩子了,所以他汪维仁对玉英是有照顾抚养的责任的。汪维仁如果敢于把生病的妻子生生给甩了,是会被世人笑话和谴责的。如果他汪维仁真的跟玉英离婚了,那他就不是个男人!

  看看吧,本来是玉英拼命想要逃离的地狱,如今却成了非得死皮赖脸地去求人家才能勉强保得住的狗窝了。玉英自己肯定打死也不会想得到,玉柱找汪维仁说的竟然是这样一些掉链子的话,闹来闹去,却成了自己要去求那个恶魔能够留下自己了。玉柱完全背离了玉英的初衷,把玉英像包袱一样扔给了汪维仁这个家伙。

  汪维仁本以为自己会招来老张家人一顿猛烈的报复和暴打呢。如果在挨了玉柱的暴打之后,没准他还能够良心发现,明白自己曾经是多么狠毒地伤害了玉英的呢。可却怎么也想不到玉英的家人竟然先对他软了下来,还反过来低三下四地来求他了。他于是趾高气扬地接受了玉柱的建议,并且大言不惭地表示,自己无论是对玉英还是对他们老张家人来说,做的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自己是在为他们老张家人扛下了本来应该是他们去尽的义务。玉柱赶忙点头称是,一脸的奴颜卑膝。汪维仁也算给了玉柱面子,答应以后再也不打玉英了,可他的话是不能让人相信的,因为他开头还死活都不承认他打过玉英呢。玉英以后该怎么办呢?她快四十岁了,虽然在单位里要强了一辈子,但还是下了岗、失了业,失去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她还能怎么样呢?“女人是弱者”这句话说的就是玉英这样的情况。

  “哀莫大于心死”,心一旦死了,是无论如何也救不活的;人的内心一旦只剩下了仇恨,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放下的了。老话里总是劝人要行善积德,善恶有报,一点都不假。你种下什么因,就会收获什么果,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待你。要想得到幸福,必先给予幸福才行啊。

  玉英被强行送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家里,一切还是老样子。汪维仁对玉英照打不误,只是这回他把玉英看得紧了,不让玉英在挨打后跑出去了。他就差把玉英捆在床头上了。玉英微弱的反抗只能给自己招来更多的打骂。什么是绝望?什么是女人的无奈和绝望?

  大人之间的争斗,受伤害最深的就是孩子。小薇本来是个漂亮活泼、人见人爱的小女孩,自打妈妈生病之后,那个开朗活泼的小女孩就不见了,而且这孩子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了。小薇本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可她却再也没有心思学习了。她每天都要面对别人异样的目光,害怕别人说她的妈妈是个疯子,而且,她更需要担心自己今天能到哪里去吃饭,晚上在哪里睡觉?才十几岁的女孩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了。总是神志不清的妈妈从来不知道给孩子做饭,她自己都不知道饥饱呢,哪里还顾得上女儿呢?如果没有大姨和大姨夫,小薇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玉英变了,她如今竟成了天底下最坏的女人。

  有一天,玉芹来到玉芝家唉声叹气。

  “你二姐呀,太能胡造了。你都不知道啊,她一天都能花出三百块钱去……你别不相信,她真是这样干的。你说现在本来就都没钱,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说不定哪天吃饭都成问题了。她还这么瞎花钱。”

  玉芹最心疼钱,她自己从来都是一分钱掰两半花的。无奈她是兄弟姐妹中最穷、负担最重的人。她结婚时一无所有,而到现在,她不但把两个儿子养大了,还把自己的家置办得像模像样的,该有的东西都有了。看着她那两个高高壮壮的儿子,你就没法不对她产生敬意。是玉芹和她老公两个人,靠着一天一天的辛勤劳作,才换来了孩子们的茁壮成长啊。看看孩子们,再看看玉芹的一脸皱纹,你就明白了什么是母亲,什么是女人?玉芹才是最好的女人。老实、本分、兢兢业业,永远在认认真真地生活着,永远为自己的家劳心费力、忙忙活活。

  “她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钱?”玉芝不相信玉英能有那么多钱。汪维仁怎么可能给玉英那么多钱花?

  “她不知在哪里把你二姐夫的存折给翻出来了,那上面能有一万来块钱,她就去银行都给取出来了,现在正在可劲儿地花呢,拦都拦不住。你说汪维仁要是知道了还能饶了她?”

  “那可怎么办啊?她肯定少不了挨打。再说,一天能花得了三百块钱?她都买什么了?”

  “净是些死贵死贵又没有用的东西。她就好像跟钱有仇似的。往死往死地花呀。照这么花下去,她家的那点家底儿估计不出一个月就得一分都不剩。”玉芹自己即使到了现在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的幸福年代,她也从来不肯花一分没正当用处的钱的。玉英这样败家,把玉芹先吓了个半死,而且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玉英的做法。

  “是吗?”玉芝狐疑着。她很清楚玉英原本是多么会过日子的一个人的。她怀着小薇时馋水果吃,跟摊贩一打听橘子的价钱是八毛一斤,她硬是咽了咽口水就走开了,回家去拿白开水代替水果了。她虽不像大姐玉芹那样过分的节省,但也从不乱花一分钱,过日子非常仔细。这是穷人家孩子共有的特点。

  “她买那些东西都干什么用呀?”

  “她根本就不用,到处乱扔,谁要就给谁。好像她是百万富翁似的。”玉芹心疼地叹着气。她是没有能力管得了自己的二妹妹的,她知道玉芝也一样管不了玉英,但是出于对玉英以后会挨汪维仁打的担心,驱使她想要阻止玉英这样可怕的败家行为。

  玉芝随后去玉英家探看。只见玉英那个家里乱得跟猪圈差不多,比起母亲的邋遢来,玉英绝对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盆朝天、碗朝地,衣服鞋袜东一堆、西一片的乱扔。一走进门来,你就会觉得仿佛无从下脚又让人眼花撩乱,好像眼前的这间屋子里刚刚闹过兵灾患者水灾,要不就被人给抄了家或被小偷给洗劫过了。

  玉芝进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开始打扫房间。玉英懒洋洋地瞥了玉芝一眼说:“管它干啥,就那么扔着吧。”

  玉芝突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心酸感觉,一时间眼泪竟不知不觉地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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