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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英还在怀着女儿的时候,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以后的日子。她有一次对着不懂事的玉芝,撕心裂肺地哭诉自己心中的苦闷。说她嫁给汪维仁后悔得肠子都断了,还说汪维仁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个能好好相处下去的人,他的性格太坏、人太差劲了,跟他在一起生活根本就是掉进了火坑、地狱,跟他过日子比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要遭罪。玉英又说汪维仁这个人心眼不好使,他没有一点人味,更没有人心。以后,如果自己一旦有了病和灾,不能动弹了,要靠他汪维仁来伺候的话,他肯定能把自己给活活折磨死。她真是一语成谶。

  玉英既然有如此明察秋毫的智慧,能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未来命运的这一步,那她为什么还要跟汪维仁这样的人渣生活在一起呢?就连傻乎乎的玉芝当时都劝她赶紧跟汪维仁离婚吧,别再继续受罪了。可玉英听了玉芝的话,却登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立刻转过头就急切地命令玉芝,千万千万不要把她刚才说的这些话告诉任何人。并且说,如果玉芝真的给说了出去的话,她就不能活着了,就得去死!她还让玉芝赌咒发誓保证不能说出去。问题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玉英紧张的表情把玉芝吓懵了。玉芝如果把玉英这份锥心的痛苦告诉了别人的话,就会对玉英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吗?真的至于吗?玉英说的话就算给汪维仁知道了又怎样?大不了就跟他离婚呗,真要是和汪维仁离婚了,那绝对是一件好事啊,玉英以后就不用再受罪了!怎么还能严重到让玉英不能活的程度了呢?玉芝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玉英果然落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了,她以后可怎么办啊?她病得如此严重,除了睡觉的时候能安静一会儿,只要睁开了眼睛,她就会上蹿下跳地闹腾个没完。满满一屋子的人都摁不住她。玉芹不用说,又被单位告诉她不用去上班了,回家去照顾自己的二妹妹吧。要不说过去的单位在管理上还是很人性化的,每当家里有了需要照顾的病人,单位里还是很认真地来管的,要么派人,要么让家属回去照顾。要是换了现在,大家都是给私人老板打工,人家老板才不会让你带薪回家照顾病人呢,家里有了事情离不开人照顾?那你就辞职回家去照顾吧。

  玉芝当时还在产假期间,她的孩子还在吃奶,无奈只好给孩子断了奶,送到奶奶家去,自己就没日没夜地待在二姐家了。可是,光靠她们姐俩的那点力气,根本就摆弄不了玉英,单位还另派了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足足有五个人在围着玉英转。大家的精神都高度紧张,首要的任务是阻止玉英跑到外面去。因为她只要跑出去了,就直奔着楼后的河边跑去,如果差一步没追上她,她就已经跳进河里去了。真是活活吓死个人。

  玉英被大家死死拦着、看着,从房门口出不去,她就趁人不注意打开窗户就要跳楼。虽然三层楼不算太高,那一旦掉了下去也得骨断筋折呀。几个人急忙上前拼命地拉着她,而她的力气不知道为啥就能那么大。她在挣扎中一脚踹碎了窗玻璃,伸出窗外去的腿被玻璃划了一条大大的口子,献血立刻像喷泉似的往外冒,用毛巾勒,用卫生纸擦都止不了血,估计是割在动脉上了。那个男同事赶忙跑出去要车,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联系事情都得靠两条腿跑。等男同事带着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时,估计玉英身上的血都快流光了。玉芹姐俩又心疼又生气地哭成一片。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玉英抬上车,送到公司医院,一通紧张的止血、消毒、缝针、包扎,总算是捡回了玉英的一条命。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汪维仁才从外地回来了。有他在,还有玉芹姐俩在,单位派来的人就都走了。汪维仁也没想到玉英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几天前离开家的时候,和玉英并没有发生口角,两个人一如既往地冷冰冰、互不说话,这是他们之间的常态。如果要是有医生向他了解病人的情况,他肯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是他死活不承认玉英得精神病这件事与他有关的原因。当玉芝有一次鼓足勇气说,自己的姐姐就是被他汪维仁给气出了精神病的时候,他立刻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暴跳如雷地大骂个不停。

  “她得病时,我特么根本就不在家,跟特么我有什么关系?”他振振有词、永远有理,老张家的玉芹、玉柱和玉芝都是口拙之人,把他们三个人捆在一起也说不过他汪维仁。

  汪维仁阴沉着脸,跟谁都不说话。他一回来这个家,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就显得压抑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了。那姐俩都自觉地闭了嘴不说话,除了被喂了安眠药的玉英,在醒过来时偶尔喊两声,闹两下之外,屋子里几乎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玉芹专职管做饭,还把三个孩子也喊过来吃饭,吃过饭后,孩子们立刻就走,晚上孩子们自己去玉芹家睡觉。经过了这么可怕的事件,孩子们也好像突然间都长成了大人了,一个个都乖乖地、闷声不响地,让干啥就干啥。

  夜里,玉英大概是药效过去了,在没人发现的时候,她醒了过来,然后,她“嗖”地坐起身。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嘴里不知道低声嘟哝着什么,紧接着她就麻利地下了床,可脚一挨地,受伤的那条腿就疼得她龇牙咧嘴的。玉芹和玉芝睡觉沉,她们俩一个在北屋,一个在沙发上,还在昏昏沉沉地迷糊着,都没有醒过来。挨着玉英躺着的汪维仁却清醒得很,他看见玉英下了地,心想她大概是要去卫生间,就没管她。玉英去了走廊,窸窸窣窣的声音把睡在沙发上的玉芹惊醒了,她赶忙出去看着玉英。玉英从厕所出来,就直接要去开房门往外跑,玉芹见状赶紧去阻拦玉英。汪维仁这才极不情愿地出了卧室,和玉芹一起把玉英拉回房间里来。

  玉英这时却不肯上床睡觉,她在房间中央那一小块地方上来回地转着圈。她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了袜子,身上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衣服,披头散发的,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玉芹劝她去睡觉,她怎么可能会听。玉芹只好又倒回沙发上去了。

  汪维仁还从未见过玉英有过这种情形,更吃不准她想要干什么,于是就没有出声地看着她。只见玉英转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如果不阻止她的话,她肯定能转到天亮去。汪维仁很快就不耐烦了,他站起身过来就推搡玉英,逼着她上床睡觉。玉英立刻像是被捅了马蜂窝,她白天大闹时那股可怕的疯劲儿又爆发出来了。她用力地和汪维仁撕扯着,死活不肯就范。早就失去耐心的汪维仁在手指上恶狠狠地用着力,把玉英的胳膊使劲地往她身后拧。一边拧,他还一边厉声吼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他这一吼不打紧,不光惊醒了玉芹,把在北屋睡觉的玉芝也惊醒了。玉芝揉着惺忪的睡眼刚蹭过南屋来,就见汪维仁正在抡起手臂狠命地殴打玉英,那一下一下沉重的挥打都落在玉英那纤细的身体上。玉英被打得几乎站不住。玉芹已经扑过去跟着他拉扯了。

  “你干什么?不许打我姐!”玉芝见状立刻扑了过去,跟汪维仁扭打在一起。要不怎么说,十个天仙女,不如一个踮脚儿。姐妹三个人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一个如同干巴猴子似的汪维仁。在混乱中,玉芝的身上也挨了不少打,只是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人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她是个病人,你不说好好照顾她,你怎么还能打她?”玉芹气得“呜呜”哭。她心疼地把玉英扶到床上坐下来。

  “你凭什么打我姐?”口拙的玉芝讲不出什么道理来,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

  “她太闹腾了。算了,算了,都睡觉吧!”汪维仁满不在乎地说,然后就自顾自上床睡觉去了。

  玉芹哄着玉英又吃了一片安眠药,这才把玉英安顿了下来。大家又都各自躺回去睡觉了。

  当时的玉芝还是太年轻、太傻,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时此刻就是玉英深重黑暗的苦难日子的开始呀。过去的玉英遭受的是精神上的暴力,以后的玉英就开始遭受肉体上的暴力了。玉英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是畜生。畜生可不管你对它有没有情分和情义,它也根本就不跟你讲情分和情义。打你、骂你、折磨你,对它来说就是最快乐的事,看你被打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它就高兴、就开心、就兴奋得要命。它所有的乐趣,全靠折磨你来获得。它在社会上,在人群里,始终是个失败者,所有人都鄙夷它,不理睬它,它满腔都是无法宣泄的怒火和挫败感,它好憋屈呀,它憋屈得快要死了。它在外面跟谁都不敢炸刺,在谁的面前它都得低三下四的忍着,这个世界上惟一能让他欺负,而且被他欺负了之后还没处去伸冤的人,只有他的老婆。他不欺负老婆,它还能欺负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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