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小薇十岁这年,就是九一年的夏秋交季时节,玉英爆发了严重的精神病。

  一天傍晚,一向冷冷清清的家属区里突然间热闹了起来,吃过晚饭出来遛弯的人们发现了一件从来没见过的新奇事儿,于是,口口相传的人们都一帮一伙儿的纷纷聚拢到一栋楼前。没多大一会儿的功夫,那栋楼底下就黑压压地站满了人,站不下的人就站在楼两边的甬道上,所有人都抻着脖子望向三楼的一个窗口。就见那被所剩无几的夕阳光照成鲜红色的窗户玻璃里面,有一个接一个的亮闪闪的东西被陆陆续续扔了出来。那些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划着漂亮的弧线接二连三地落了地,发出清脆的“乒乒乓乓”的撞击或碎裂的声响。这一幕果然很怪异,谁也弄不清楚究竟是啥情况,人群里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议论声。

  “这不是那个张玉英的家吗?她咋把家里的东西都扔出来了?她不过日子了是咋地?”人们交头接耳着。

  “她都扔了快一个小时了,家里的东西差不多要扔没了。你看那地上都堆出多大一堆东西了。”

  果然,那楼下正对窗口的地上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了。锅碗瓢盆、暖水瓶、洗脸盆、洗衣盆、扫把,还有桌椅板凳,衣服、被褥、床单,应有尽有,看来那个家里的东西,除了玉英搬不动的大衣柜之外,所有能用手拿得起来的东西,都被她扔出窗外去了。

  “可惜了那些东西了。这要是花钱买,又得挺大一笔钱。”有人心疼那些东西。

  “她为啥要扔东西呀?两口子打仗了?”

  “她男人没在家,好像前天一早才出门走了,上外地干活去了。”

  “那她这是弄的哪一出呢?”

  人们说着话的功夫,最后一抹夕阳已经消失了,天空暗了下来,楼前楼后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一时间变得明亮起来。那灯光落在黑压压一片的人们的脑袋上,越发显得人多得恐怖,楼上的人如果看下去,一定只看见成片的黑脑袋。这场景跟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开群众大会似的庄严肃穆。只是那时候的人都三心二意、带听不听地去参加大会,可这会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特别集中,都生怕错过了一个镜头。万众瞩目的目光都停留在玉英家的厨房窗口那里。

  终于,玉英这个万众瞩目的“明星”终于隆重出场了。就见那敞开的窗口出现了一个人,灯光从那个人的背后倾泻下来,楼下的人们只能看清那人的轮廓,她的脸蛋处在暗影里,只能依稀辨认,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就是张玉英。

  “你赶紧给我滚!你再敢来我家试试!我剁了你们!”张玉英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疯狂的叫骂,双手向空中不停狠命地挥舞、劈打,那架势就是正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做殊死的搏斗呢。“你再来我就砍死你,剁死你,杀了你……”玉英的嘴巴如爆豆一般地嗷嗷叫喊、叫骂,都是要杀、要砍似的恐怖血腥。不知道的人猛丁看见这场景一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吧?可认识张玉英的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手无博鸡之力的弱女子而已,她别说砍人、杀人了,就是跟人吵架的事情都从来没有过。她平时是个挺文质彬彬的人呀,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闹腾,实在出人意料。惟一的解释就是她的精神不正常了。

  全家只有玉芹的家离玉英家不远,玉芹已经带着两个儿子在玉英家门口敲门了。每年的这个时候,男人们一般都去了外地上班,家里留着的都是女人和孩子们。张家的玉柱和大姐夫这时候都不在家,汪维仁头两天也刚刚离开家。懦弱的玉芹第一个到了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薇呀,你快给大姨开门。”玉芹冲着门里喊着,玉芹的两个刚刚十来岁的儿子也使劲地连敲门带喊。

  “我妈不让我开门。”门里传出小薇弱弱的声音。

  “傻孩子,你别听你妈的,快点给我开门。”玉芹用少有的命令语气吼着。

  门里明显有人在向门口悄悄靠近,可不等那人走过来打开门,就突然被另一个人拦住并拖走了。

  “不给他们开门,他们都是坏人,都是魔鬼!”是玉英在高声地训斥小薇,然后就是重重的房门关闭声,小薇显然被关在一个房间里了。随后玉英又开始高声叫骂,那个假想敌竟然有好几个名字,被玉英轮番骂个不停。“你个妖精、魔鬼、死阎王……”甚至连汉奸都骂出来了。这怪异又毫无章法的叫骂引得楼下的人群笑声一片,此起彼伏的,此情此景真是比看戏都热闹啊。这样的乐子恐怖一辈子里也看不到几回吧?楼下的人们一定希望这场闹剧能一直演下去才好吧?

  单位的一把手终于姗姗来迟了,这个精干的小个子男人穿的是家居衣服,脚上踏着拖鞋,迈着四平八稳的方步,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到了楼梯口了。

  “能打开门不?”一把手问跟在他身边的人。

  “她不给开门。”

  “用撬棍。”一把手说话既干脆利落又绝不多说一个字。他表情波澜不惊,沉稳大气,却有着千钧之力,雷霆之怒才能产生的威严效果。领导的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人赶快执行。

  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有人拿来了一根长长又弯曲的大铁棍子,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跟着就上了楼。玉芹娘三个正在门口哭唧唧又徒劳地叫喊着,被上来的人们给撵到了一边站着。老式的木头门和门锁根本就经不住钢铁和蛮力的几下压制,在吱吱嘎嘎地惨叫了几声之后,就听话地裂开了一道缝。人们随即把门推开,又自动让出来一条道,让单位一把手先进去。玉芹娘几个是跟在人群后面最后挤进门去的。

  只见那屋子里满目疮痍,破烂不堪,虽然把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扔出去了,但搬不动的柜子和沙发都横躺竖歪着,显得异常凌乱,还有一条没来得及扔的被褥就躺在走廊地上,被踩得脏兮兮的。

  刚才还在起劲儿叫骂的玉英被冷不丁看到的这些硬闯进来的人惊呆了。她停止了叫骂,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些人。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惶惑不安和恐惧,显然经过刚才的这一番和假想敌的激战,她的精神亢奋得很,大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无畏精神。

  “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我来帮你解决。”单位一把手和颜悦色地对玉英说。

  玉英闷声不响地盯了一把手一眼,就抹转头离开了厨房窗口,转过身“噔噔”地走到屋里沙发前“呼”地一下坐了下来。一把手也跟着她走到沙发旁边,挨在她身边坐下来,继续和她说话。

  可玉英瞅都不瞅一把手一眼,只半举着双手,手指硬邦邦地一伸一缩,仿佛是练武之人在练鹰爪功似的。她的眼珠子只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某一个地方,一动都不动,一把手对她说了什么话,她肯定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在她和一把手的身边围满了人,大家都把注意力定在玉英身上,可她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假想世界里,油泼不进。

  玉芹顾不上去看玉英怎么样了?忙去寻找小薇。小薇被她妈妈反锁在北屋里。玉芹和两个儿子把小薇拉出门来时,小薇的身上都被汗水打湿了,这孩子被吓得不轻。看见大姨和两个小哥哥,才勉强收回了散落一地的魂魄。

  “别怕,没事了。你今晚上大姨家去住吧。”玉芹轻轻拍抚着小薇的后背。

  “那我妈咋办哪?”小薇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无助。

  “别担心,你妈没事的。”

  随后,玉芹和她的两个儿子加上一些帮忙的人,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被玉英扔到楼下去的东西都拾了上来。碗盘都稀碎的了,不能要了,暖水瓶也光剩下了壳子,零碎了,摔不碎的铁锅和铁盆什么的拾捣拾捣还能用。衣服、被褥一个不剩都捡了回来。一大堆乱东西都被堆在走廊里,加上满屋子的人,凌乱得让人看不下去。很快一把手和来帮忙的大家伙儿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了玉芹和孩子们,还有一把手指派的两个女人留下来帮着看管玉英。

  玉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气得嘟嘟囔囔的。她此时还理解不了,玉英这是犯了精神病了,她还在一个劲儿地指责玉英怎么干出这么丢人的事儿来?看看玉英闹的这是什么一出啊?好不央地把家里的东西都扔了干啥呀?不想过日子了是咋地?一想起那摔碎的暖水瓶和碗盘子啥的,她就心疼不已。玉芹自己可是连双破筷子扔了都要心疼半天的人,哪儿看得下去这么不爱惜东西的事情发生呢?

  单位留下来的两个女人也在帮着玉芹叠衣服和往床上铺被褥。没用多大一会儿功夫,屋子里又井然有序了。

  “实在太麻烦你们两个了,谢谢你们了。现在没啥事儿了, 你们也回去休息吧。”玉芹跟那两个帮忙的女人说道。

  “我们两个今晚不走了。你带着孩子们回家去吧。我们留下来照顾张玉英。”两个女人说。

  “哎呀,你看这多不好意思呀。让你们受累了。”玉芹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只好千恩万谢地带着孩子们走了。

  回到家玉芹还在想,玉英家里可千万别有啥贵重物品因此丢失了呀。看玉英把家里折腾了个底朝天,有啥贵重东西也肯定都丢没了,找都没法找了。可再又一想,玉英家里哪儿还有什么贵重物品呀?整个单位里恐怖都找不出比玉英家更破败的家庭了。自打结婚起她就没添置过一件像样的东西,所有东西都是结婚的当时置办的,破柜子,破沙发都是在最廉价的市场里买的,早就过时又破旧了。电视机是他们家惟一贵重的物品,除此之外她家再也没有任何值钱的玩意了。作为双职工家庭,玉英家两个人挣得钱也不算少,可她家里的物品却还不如玉芹这个只有一个正式职工和一个家属工,并且还要养着两个儿子的家庭置办的多呢。玉芹刚结婚时家里连条板凳都没有,两个人的衣服得装在破纸盒子里,连吃饭用的桌子都没有一张。可看看现在的玉芹的家,电视冰箱等大件都有了,屋子里,柜子是柜子,桌子是桌子,厨房的家用电器该有的也有了。可以说,别人家有的东西,玉芹的家里也都有了。虽然她家里的银行存款还是基本上没有几个钱,那是因为他们两口子实在挣得太少了,那么一点钱能把日子对付着过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玉芹一直还在认认真真地踏踏实实过着日子,还一心一意要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攒下娶媳妇的钱呢。

  现在再来看看玉英那个破败的家,这么些年就添置了一台电视机,其他东西都老旧不堪了。而且,她家里的摆设从来都是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这个家的女主人,是个没心思过日子的人。妹妹的这个样子让玉芹的心里无法不感慨。妹妹玉英是多么能干、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比起自己、老妹妹玉芝还有弟弟玉柱来,都不知要强上多少倍。一家四个孩子里,只有玉英最聪明能干,可谁知道竟然就数她的日子过的最残破无味。看看和她同龄的那些人里,哪一家不是又装修又置物的,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越来越好,唯有心劲最强,从来都不肯落在别人后面的玉英把日子过成了这个样子。

  这世上还有什么痛苦更甚于家庭的不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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