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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后,没完没了的坐火车、换汽车长途跋涉,就是最乏味辛苦的事情了。那时候的火车比牛车快不了多少,普遍一个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从贵州到辽宁这段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星期。总是坐一段路的车,就得下车换乘别的车次。一大帮人于是滴里嘟噜地拿着大包小裹,带着一堆孩子,辗转在各个火车站里,人人造得跟逃荒的似的,从刚出门时的精神抖擞、劲头十足的模样,一个个都变成了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的盲流了。等到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却还要为了一个座位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

  一到晚上玉芝就被母亲塞进车座下面去睡觉,经常在睡梦中被突然爆发的凄厉的火车鸣叫声惊醒。那凄惨的叫声在夜里听起来,更加显得凄凉忧伤,让人生发起说不出的满腹惆怅的感觉来。听着那样的声音总会让玉芝产生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她自己一个人的恐怖感觉来,她就像突然被抛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找不到家,也找不到亲人了,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似的孤独惶恐,能让她登时就心悸害怕起来。这时候她就赶紧从车座下面爬出来,看看母亲在哪儿呢。看到母亲还坐在座位上困得东倒西歪的,她这才放下心来,心情也随之清静了,不再胡思乱想了。她转过头再望向漆黑一片的车窗外,那玻璃上只映着车窗内的人们的模糊影像,所有人都半睡半醒地疲惫不堪地或倒或坐着。只有趴在玻璃上才能看清窗外的偶尔滑过的依稀灯影。那暗黑的景物在火车的吼叫声中只能增添更加凄凉的气氛。待到吼叫声停止了,玉芝再看母亲一眼,确定她还在原地坐着,这才又放心地钻进座位下面继续睡觉。对于孩子来说,母亲就是自己的一切,不管她对自己好还是不好,她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人。而且,母亲的好坏也是在玉芝长大了之后才慢慢品味出来的,小的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记忆中最深刻、最难忘的还是在首都北京呆的那半天。在北京火车站下车后,要在几个小时后转乘另一趟车。这一段难得的时间做什么好呢?依母亲的意思就在火车站蹲着了,出去转悠一圈肯定得花不少钱。但同行的刘家媳妇这年才三十多岁,还算年轻并且是风韵犹存的好时候,她一心想出去逛逛,北京可是中国的首都啊,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来首都玩一次呢?经她再三提议,加上小孩子们的一致响应,掌握经济大权的大人们才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放点血,决定两家人一起出去转转。

  玉芝自打进了北京火车站,就迷上了那架电动步梯,那真是个好玩又魔幻的东西,往上面一站不用抬腿迈步,电梯一会功夫就把你送上楼去了。太好玩了,这个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让玉芝足足吹牛了好几年,把别的小孩子羡慕坏了。玉芝不断地从电梯上去,再从另一边的楼梯跑下去,又站到电梯上去,反复起来没完没了,惹得管电梯的穿制服的人直冲她发火。这个穿得破衣罗嗦的小丫头真给中国人丢脸,因为那电梯上还有黄毛、蓝眼睛的外国人呢,人家都用异样的眼神在看她。没办法,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么。

  还没等玉芝对电梯的妙处多加品味,大姐就过来喊她了。他们这一行人除了留下刘家老公爹和玉芝爸爸还有大姐夫这几个男人看行李之外,全部一起出了火车站候车室。北京的大街好宽、好平啊,人多、车多得让人目不暇接。这两家从贵州山里出来的人,跟这个花花世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连过马路都不知道看红绿灯,就知道一个喊着一个,老的抱着小的,大的拽着小的,呜呜喳喳、大呼小叫地乱成一团。等到站在公交车站点上等车时,大人们就吩咐这几个女孩,坐车时要弯着身子和腿上车,这样就显得自己年龄还小,就不用买车票了。刘家最大的女儿个子实在高了点,就算扎着马步上车也容易被售票员看出来,不得已花钱买了票,惹得刘家媳妇酸着脸好一顿骂。

  下车的地方是北京动物园,几毛钱的门票钱也让大人们好不心疼。进去后看了从来没见过的稀奇动物,大象,狮子,老虎,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动物也应有尽有。到底是首都,别的地方看不到的东西,在这里都能看见。最惊奇的是在路上还看见了几个黑人。好家伙,不知道这是从何方来的妖物,一张脸上黑咕隆咚的,所有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都像黑炭一样,唯独眼睛和牙齿被显得格外地白,其中一个黑人还冲着玉芝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白色的大牙,吓得玉芝“哇”地嚎了起来。

  从动物园出来,走过一个卖水果的摊点,刘家媳妇给小儿子买了几个从未见过的黄橙橙的香蕉。那宝贝儿当众开吃,全体跟着下咽——口水。玉芝见状也吵着要,母亲不买,玉芝就倒在地上打滚,万般无奈,母亲便过去跟卖货的商量,只买一根香蕉,卖货的一脸轻蔑地看着这一帮人,说从来没见过买香蕉就买一根的,最少也得买两根。母亲没奈何只好称了两根香蕉。拿到香蕉,玉芝如获至宝,咬了一口,那种香甜竟叫她永世不忘。多年后,她可以想吃多少香蕉就吃多少香蕉了,可她竟觉得怎么都体会不到当年的那种彻骨的香甜味道了。

  随后一站到了天安门广场,那广场上的平整地面比在贵阳火车站看到的还要平整更宽广得多。广场上有无数的外地人在照相,照相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刘家媳妇想多照几张相,她丈夫只答应全家人在一起拍一张照片,惹得她好一顿发脾气。可她丈夫却一反平时啥事儿都依着她的习惯,说啥也不松口。而母亲更绝,连一张照片都没给大女儿和小女儿拍。这一路游览过来花的每一分钱,都像剜她身上的肉一样,让她心疼得要命。看来大姐夫这个人其实挺有心眼的,他知道跟着丈母娘溜达肯定吃力不讨好,还得多花不少冤枉钱,他借口要看行李没有跟着来,真是明智。

  接下来的游览都是在刘家媳妇的大发特发脾气中进行的,搅得大家都心情不好,最后只游览了一个地方就匆匆回火车站了。好端端的游览就这么被刘家媳妇搅合黄了。这么一来,母亲倒挺高兴的,省钱了么,只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气得够呛,无一不抱怨那个爱使性子的刘家媳妇,是她破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从北京到辽宁大概还剩一天多的行程。这一路走来风物人情、地域气候的转变不可谓不大,相当于从热带来到了寒带,距离上更是转了大半个中国,可玉芝因为年纪小,没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和印象,除了一贯地想着、盼着能有好吃的,还有牢牢地记着那根香蕉的味道之外,再有就是北京火车站那没玩够的电动步梯了。

  两家人总算平安到达了目的地,一个荒凉的东北小乡镇,后来变成了辽宁省人口最少的市。全镇最高的建筑物只有三层楼高,是镇中心的一个商店。整个镇上没有一条柏油马路,都是泥土路,经过长年的碾压,也挺平溜的。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马车,很少能看见汽车。

  玉英在一个月后也来了。她的同伴除了玉柱还有国青哥,以及另外几个男孩子。性格豪爽的玉英跟这些人相处的非常融洽。对于她这惟一的女伴,男孩子们你争我抢地对她献殷勤,一道上她几乎没怎么花钱,吃饭和游览都是蹭来的。但是她和玉柱最后也一分钱都没剩下,主要是玉柱花钱太没有计划了,把钱都花在看不见的地方了。

  国青哥一如既往地最会计划和照顾人,他是整个团队的领头人,走什么路线,在哪里需要换乘别的火车,都是他张罗的。他性格那么好,为人那么好,男孩子们普遍都很喜欢他,愿意听他的指挥,可是作为女孩子的玉英却对国青哥没有半点兴趣。她跟着大家一起称呼国青哥为“老太太”(这是国青哥的外号),有什么事需要国青哥帮忙,她都直言不讳,好像使唤国青哥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她一点都不理解国青哥心甘情愿被她驱使的原因。国青哥一道上把她伺候得熨熨帖帖的,可却没有换来她的一丝丝好感。她的眼光甚至都没有在眼前这些男孩子的身上。这些人里没有一个人是她感兴趣的。当然,可能玉英真的还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吧?她虽然十八岁了,可离找个心仪的人处对象的时候还远着呢。可国青哥却被潇洒大气的玉英撩拨得心猿意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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