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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客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晃晃悠悠地开动了,大人和孩子们的吵吵嚷嚷声在一瞬间就静了下来。少有机会坐车的人们都被汽车开动后带来的新鲜感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都朝向车窗外。车窗外变换的场景跟看电影似的有趣。

  “看,那不是俺家的那个楼吗?”有个女孩喊道。人们都随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掩藏在山坳里的一片红砖房。那片渐行渐远的家属区的房子现在都空出来了,只有剩下暂时还没动身的几户人家还在那里住着。这下肯定没人再绞尽脑汁地去争大房子了,以后这些房子都白送给当地人住了,而且房间太多了,一家占十个房间都富富有余。

  只看了匆匆一眼,那片楼房就被山峰挡住看不见了。这住了八年之久的家属区就这么轻易地被留在身后了,这些人以后都再也没机会回来这里看一眼了。

  “看哪,我看见援越山了。”又有一个半大孩子叫道。“我前天还去过那儿呢。”援越山是当年为了援助越南跟美国的战争,为了方便飞机运送物资,硬是把高高的山头用炸药炸掉了一半。那座山自此就被叫做援越山。那山离家属区不远,孩子们经常去那里玩。

  “唉,看一眼少一眼了。”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一下子把大人们的伤感情绪给点燃了,大家都感慨万端地看着窗外。

  “那年炸援越山我还帮着往山上抬过炸药呢。”一个老头说。

  援越山也很快被甩在了身后,继续前行的汽车把大家带到完全陌生的路段。坑洼的道路把车子摇晃得像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的轮船似的,第一次坐车的人们差不多都晕车了,哇哇地吐成一片,汽车里顿时充满了恶臭难闻的味道。第一次坐车的玉芝倒一点都不难受,没有一点晕车的感觉,一道上一直上蹿下跳地讨人嫌。

  好不容易大客车一路颠簸到了贵阳,贵阳市可比母女们去过的清镇大多了,到处都是房子,汽车虽然不多,但马车,驴车,人力车,各种各样的车数不胜数。那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热闹劲儿可不是家属区那么个小地方能见到的。冷丁下车来,大家的眼睛都不够用了,四处撒摸个没完。尤其是火车站的广场上居然铺有平平整整的大块地砖,比普通人家屋里的地面都要平整呢,看着真新鲜。头一次看见地砖的玉芝走在上面都不肯下来了,要不是母亲喊着她,她非走丢不可。

  从大客车上下来,人们就作鸟兽散了,都各找各的伴去了。大伙有单独一家人自己走的,也有两家结伴走的,和玉芝家作伴的是多年的老邻居老刘一家人。这家也是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只有五、六岁大的最小的儿子是全家人的重点保护对象。刘家夫妻俩之外,还有一个老公爹和一个小姑子。小姑子名叫珍珍,跟玉英是同学。珍珍比玉英大一岁但在同一年级上学,她很乖巧可爱、聪明懂事,因为自小才几岁时娘就没了,她跟着父亲投奔的哥哥嫂子,可以说从小就寄人篱下,是看着尖酸刻薄的嫂子的脸子长大的,所以珍珍极善于察颜观色、会见机行事。能在那样的家庭里顺利长大,没有一个好的性格和机灵的头脑是根本行不通的。如果让玉芝自小生活在那样的家里,恐怕早就被虐死了几个来回了。珍珍是个有特别的涵养功夫的好姑娘,对人总是和和气气的,从来没见她对谁发过脾气,人缘非常好,从上学那天起就是班干部。美中不足,珍珍就是容貌有点一般化,大饼子脸,小眼睛,短脖子,但这些缺点一点都不耽误她招人稀罕。当然,稀罕她的都是中老年妇女,男人们似乎对她没啥兴趣,玉柱就从来都没正经打量过她。

  母亲最喜欢珍珍,老早就念叨着要珍珍将来长大了做自己的儿媳妇。母亲在珍珍身上下的心血比在玉英身上的多得多,她是真心把珍珍当做亲闺女来疼的,不,说错了,母亲对亲闺女都从来没那么疼爱过。在她的认知中,自己的闺女迟早是别人家的儿媳妇,是给别人养的,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而儿媳妇才是自己家的人。对闺女好,还不如对儿媳妇好。母亲和珍珍在一起无话不谈,珍珍也把母亲当亲娘一般看待,她一直管母亲叫干妈。母亲有点啥好吃的东西,自己的几个姑娘宁可不给,也要给珍珍。因为这一点,惹得玉英跟珍珍直打架。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偏心成这个样子,母亲这个人可让人怎么说她呢?

  女人家生理上的常识,母亲老早就教给珍珍了,细致得连怎么叠垫屁股纸都教过了,而玉英第一次来月经那天差点没被吓死。玉英突然觉得自己的下边怎么湿乎乎的了,跑去厕所一看,唉呀妈呀,怎么里面是一裤兜子的血呀?这可咋整啊!玉英还以为自己要死了,一路哭着跑回家去。母亲正靠在床上抽着蛤蟆癞烟,听完玉英的哭诉,笑得几乎叉了气。事后玉英去问珍珍,才知道珍珍早在几年前就知道这些事儿了,还都是母亲教给她的。玉英的心里这个气呀,一直争强好胜、不服输的她,居然永远都争不过珍珍,在学校里,珍珍是三好学生、班干部,在家里,珍珍竟然成了自己妈妈的宠儿,而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亲生女儿,倒处处都不如她这个不沾亲、不带故的外人了。玉英没有办法改变母亲的腐朽思想,就只能跟珍珍较劲儿了,她们俩几乎从小打到大。玉英貌似很厉害,可在珍珍面前,她从来都讨不到半点便宜。珍珍天生一副好脾气,而且心智、口才都很了得,总是能在不动声色之间就轻易地挫败了玉英,让她既恨不得、气不得还无计可施,她始终是珍珍的手下败将,别看她平时咋咋呼呼、一副谁都不敢惹她的架势,在珍珍的面前她永远是纸老虎。

  在贵阳火车站只停留了几个小时,就跟着缕缕行行的人群上了火车,车票是单位集体给买的,还好有座位。像没头苍蝇似的两家人东打听西问地进了同一个车厢,吵吵巴火地总算落了座。火车开动了,玉芝立刻爬在车窗上不动弹,看着时而是苍山树木,时而是低矮的茅草房的景物不停地转换,感觉这比电影还好看呢。可惜没过多久天就黑下来了,外面的景物看不到了,她这才把注意力转回车厢里。哇!车厢里挤满了人,放眼望去全是人,过道上站着的人挤挤挨挨的,人人的脸上都是一付疲惫不堪,生无可恋的表情。这样生生站上一宿可不是得累死人么?

  在火车上第一次吃饭母亲就跟父亲生了一肚子气,母亲只肯要最便宜的菜汤对付着吃点自己带的馒头,父亲却点了盘死贵的好菜去跟别人喝酒去了,把母亲气得心肝肺都疼了。公司发的那点差旅费,要是以父亲的花钱法,怕是都支撑不到辽宁呢,母亲还指望着能省下点钱来呢,那就更不可能了。更可气的是,父亲端着那盘菜走过来时,玉芝想夹一筷子都被父亲厉声喝止了。自家的孩子都不如他的那帮臭哥们重要。母亲拉着阴沉的脸目送父亲去了别的车厢。

  那边的老刘家也在吃饭。给他们的宝贝儿子要了一碗饺子,全家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宝贝儿一个人吃。惟一的儿子是他们家的命根子,娇贵得不得了,从来都是要星星不敢给月亮,要一不敢给二。刘家的三个女儿也吃的是自带的干粮,都眼馋地看着那碗饺子,只有懂事的珍珍从来不凑这个热闹,她只挨着自己的老爹坐着,瞅都不瞅这边。日后老刘家的这个儿子终于被父母给养成了一个废物,见了人说话跟鸟叫似的,怕羞得要命,动作还慢得跟半身不随病人似的,干啥啥不行。如果没有三个姐姐一直照顾着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他怕是家里的日子都过不下去。

  那可怜巴巴的一碗饺子很快就吃没了,小儿子吃了一半,剩下的三个女儿一人一个饺子尝尝鲜,余下的被漂亮的刘家媳妇给吃了,老爷子连汤都捞不着喝,珍珍就更别想了。他们家的地位是儿子的下一位就是孩子们的妈,全家人都得顺着这个女人。老刘是个精明人,虽然总是不言不语,可人家才不像父亲那么傻呢,人家从来都不跟那些臭男人凑合到一起去,总是围着老婆孩子转,一道上从来没花过一点冤枉钱。就算这样,刘家媳妇还动不动就要发一通脾气呢,有一点点不顺心的地方,她就要闹腾一番。可想而知,珍珍在这样的家里生存,得需要多么的小心翼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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