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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看几次电影就能让人忘记烦恼的话,那肯定也不是啥大不了的烦恼。玉芹的烦恼是啥方法也解决不了的。玉芹本来挺秀气的小脸蛋,现在成天像乌云密布的阴雨天似的,总也没有放晴的时候。她的肿得老高的两眼泡和大血泡一个摞着一个的小嘴唇几乎成了她这个人的醒目标志了,她总是嘟着嘴、阴着脸在家里出来进去的,连父亲看了都觉得晦气。

  “成天他妈哭丧着脸给谁看呢?是我叫你离婚的吗?好不央地你离的哪门子婚?”父亲被这个家的阴沉气氛憋屈得忍不住骂娘。只是父亲看问题永远抓不住事情的重点,他始终认为这件事是玉芹自己瞎折腾,跟他老婆没有一点关系。

  “他爹,他在外面看着有合适的人,给咱闺女寻摸一个吧。”母亲说。

  “你们老娘们家事儿真他妈多,今天要这样,明天要那样,没有消停的时候,结了婚偏要离婚,离了婚又还要结婚,烦不烦——”父亲气哼哼地骂道。

  骂归骂,该张罗还得张罗。父亲不管是自己看还是托别人说,反正把自己闺女想找对象的风放出去了。于是,一个又一个的歪瓜劣枣就被依次领来让玉芹过目,其实玉芹的心里还是想着袁宝成,放不下袁宝成,若是依着她的本意,她早就跑回那间破工棚去找袁宝成去了。可母亲虽一个大字都不识,却把一句格言“好马不吃回头草”当作了金科玉律。“这世上的男人多的是,你嘎哈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母亲不懂还有一句格言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世上的人再多,真正让人入心,真正让人喜欢的人又能有几个呢?袁宝成是玉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他们也许因为年轻没有经验,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性方面的知识,在性生活上他们可能还不够和谐,才导致他们一年多还没能怀上孩子,但他们是彼此都入了心的人,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爱着对方,这样的感情能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拆散的吗?感情这种事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啊,经历过的人都懂,只有母亲这种浆糊脑子的人,才不能理解玉芹的锥心痛苦。再说有了袁宝成的珠玉在前,别的男人再好玉芹也未必能看得上呢,何况那些介绍来见面的男人真是一个不如一个,都是在婚姻问题上是老大难的歪瓜裂枣而已。

  玉芹对所有被人牵来的货物都回敬一句,干脆的不同意,反复几次就把父亲的耐性给生生折磨没了,他老人家有限的涵养功夫完全破产,于是,摔盆打碗、厉声叫骂又成了家常便饭。“你老挑啥挑?也不看看自己啥德行,人家不挑你就不错了。”父亲和母亲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把自己的孩子当人看过,好像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没用、最废物的货色,个顶个都嫁不出去似的,当然,对于儿子,他们的看法稍微好一些,只有这三个女儿他们从来都不当一回事。

  “你打算在我家耗到啥时候去?二十四、五了还赖在娘家,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几乎没有一天,父亲不冲着大女儿发火的。玉芹真的太难了,她本来不是无家可归的人,却让母亲给折腾得上不上,下不下的,她想找袁宝成去,母亲偏还拦着她。她自己又是个懦弱没主意的人,啥事儿都自己做不了主,她啥招数也没有,整天除了哭、还是哭。

  玉芝在这段时间里吃相大有改观,在饭桌上闷头伸筷子的次数减少了许多,能规规矩矩地低头扒饭,并早早离开饭桌。玉芹大概就是从那时落下的毛病,一辈子都是可怜巴巴的肿眼泡,整个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相。玉芹那满脸凄惶的神情,很像在街上看见过的流浪狗,无家可归的小狗没有一点安全感,心里空落落的,见了人就害怕,那种没着没落、无处安身的滋味是最难受的。母亲如果真的爱自己的女儿,她绝对做不出拆散女儿婚姻的这种讨厌事儿来。母亲是怎么做到对女儿的痛苦完全视而不见的呢?她自己成天该干啥还干啥,跟没事人似的。

  “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相亲。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要不你就给我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父亲这次下了最后通牒,断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瞧玉芹的这个命啊,她除了哭再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嘴上起着大血泡又肿着眼泡,见了那位后来成了她丈夫的男人的第一面。毋庸置疑,这还是个在婚姻上属于老大难的男人,其貌不扬又木讷笨拙,见了人吭吃瘪肚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女人遇上这样的男人永远不会对他致以脉脉含情的目光,他徜若要靠自已的本事去追求女人,只能是没完没了地碰壁,鼻子都能撞扁了,塌进鼻腔里去。他惟一的好处是孤身一人,没有负担,并有一份踏实的工作能养家糊口。玉芹是一百个不愿意,可她就是不敢当众宣布,她想要找袁宝成去。她刚要像以往那样摇头拒绝,突然就遭到父亲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你还想怎么地?你有完没完?看了他妈八百六十个人了,你他妈还想看多少个人?你也不看看自已什么德性,又没个正式工作又大舌头啷叽的,你还挑什么挑?能有个人要你就不错了……”

  玉芹羞愤得恨不能一头撞死,当时坐了一屋子的人,有素昧平生的介绍人,有这个不起眼、不讨喜,一看便知是个从小就营养不良的大头细身子男人,大家都直勾勾地瞪着桂芹,等着听她的意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骂,叫本来就面子矮的玉芹怎么能受得了?她的小脸涨得通红,低着头,捂着嘴哭得双肩耸动。母亲这个始作俑者却在一边不痛不痒地看热闹,什么话都不说。

  “你到底同不同意?你到底同不同意?”父亲活像拷问地下党的军统特务,怒目圆睁、声撕力竭地叫嚣着,就连站在人堆后面看热闹的小玉芝都觉得脖子后面呼呼地直冒凉风。

  玉芹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含混不清地点了点头。这一辈子的事就这样定了,不管日后生活的好坏,这不愉快的一幕都成了玉芹心中永远的痛。

  玉芹的第二次结婚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成了事,前后花了不到二十块钱。玉芹的老公人很老实,是个规规矩矩的人,除了闷头干活,别的啥也做不来,跟浪漫多情的袁宝成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这么说自己的大姐夫,玉芝实在是大不敬,但是如果让玉芝来选择的话,她也会喜欢袁宝成而非大姐夫的。因为过日子并不只是在一起吃饭、睡觉、生孩子这些事而已,在一起相处的愉悦感也很重要,一个总是闷声不响的闷葫芦,玉芝宁可不结婚也不要他。

  玉芹刚结婚,还没等单位给分个小房子住,父亲工作的这家公司就接到了总公司的指令,要把单位全部人员迁到辽宁某市去建化工厂。从贵州到辽宁,几乎是转了大半个中国呢,这样的迁移实在让人兴奋,等于是免费在全国旅游了一次。玉柱还在农村插队没有回来,玉英这时已经中学毕业了,正在等待单位分配工作,估计到了辽宁就会被安排进厂工作。她执意不肯和父母一起走,偏要等着跟玉柱和他的一帮哥们儿同走,母亲自然不会担心她的安危,这丫头闯实,不怕事儿,有玉柱领着不会出事的。母亲这一次不再吝啬得一毛不拔,破天荒地领着她去裁缝店做了一身新衣裳,着实把她乐得不轻。玉芝虽然没有新衣服可穿,可把二姐的衣服改小了给她穿,也比她以前穿的衣服强多了。最傻的小女儿对穿戴没有意见,有吃的就行。

  人人都兴奋地盼着行期的到来,唯有母亲舍不得她在河沟边一点一点亲手开荒种的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油菜地,那一地黄花开得正艳,郁郁葱葱的结满了结实的菜心。好不容易开垦出来了,也好不容易有了好收成,却不等收获就得放弃了。临走前母亲带着玉芝站在油菜地里,无限留恋地看哪看哪。她俯身摘下一片绿绿的菜叶,感慨地说:“人哪,就像那叶子一样,不知道会叫风把你带到啥地方去。”

  母亲的感慨九岁的玉芝弄不明白,她只一心盼着出发的日子快点到来,她要坐着火车去远方,远方有什么,她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至于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恶缘、善缘,诸多情感都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去深深体验,是她躲不过、逃不开的,以她那愚蠢的脑袋根本就应付不了这个复杂的世界。虽然说好孩子不用教,笨孩子教了也学不会,可父母的言传身教还是很重要的,玉芝日后因为缺乏教养吃过多少亏呀,简直数不胜数。人家那举止优雅,落落大方的孩子无论在哪里都会被人器重尊敬,好处都是人家那种讨人喜欢的人的,眼气都没用。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算得上是当地中心的放电影的俱乐部所在地,那里有一个立着高高的毛主席像的广场。平时只要是开大会搞游行都是在这里举行。这一天,拉家带口的人们吵吵嚷嚷、大呼小叫地排着队,拎着大包小裹,牵着领着左一个、右一个的孩子,上了一辆又一辆的大客车前往贵阳市。他们中间有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坐大客车呢,玉芝就是平生第一次坐大客车,激动得吱哇乱叫的。所有人都兴奋极了,尤其是小孩子们(那时的小孩子怎么就那么多,简直成了灾)闹闹嚷嚷得像开了锅。母亲拎着一个花布包裹,后背还挎着一个包裹,那时没有像样的提包,都是用布包裹着东西。母亲牵着玉芝、喊着玉芹,一边还叮嘱着来送行的玉英,玉英穿着新衣服,人立刻显得好看多了。玉芝头一次发现二姐原来这么好看。她细瘦的身材穿衣服真精神,长开了的脸蛋也比以前漂亮多了。一晃玉英十八岁了,正是花开的时节,哪有个不漂亮的道理?相比之下,玉芹倒逊色了一些,她的精神状态不好,心情一直闷闷不乐,人也就萎靡多了。她可没有一点兴奋的感觉,好像不管去哪里都让她高兴不起来。大姐夫也跟着这一家人一起走,他肩上扛着好几个包裹,有他们两个人的东西,也有岳母让他帮着扛的东西,他累得呼哧气喘的,那张不算难看,但总是面无表情的脸,在玉芹身边晃来晃去,让玉芹烦不胜烦。

  “玉英啊,你晚上睡觉可千万要插好门啊。”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玉英点头答应着,可一转身就看不着她了,她去跟她的朋友们告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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