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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离婚了,袁宝成依旧不死心,还是一次次地找玉芹,变着法地想要和玉芹复婚。玉芹也有心要和袁宝成恢复关系,无奈母亲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阻力。

  “好马不吃回头草,哪儿有离都离了,还往一起凑合的道理?这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吗?就剩他一个男人了吗?”母亲这个生活在半封建时代的女人,想不到她的思想还挺前卫的。如果她的二女儿也能有母亲这样的思想,不在不如意的婚姻里蹉跎,也许早就能脱离不幸福婚姻的无边苦海了。偏偏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离婚的二女儿,却把悲惨痛苦的婚姻坚持到了最后。

  玉芹还是太老实呀,她一辈子都没掀起过哪怕是一丝丝的风浪,啊!不,是一丝丝的涟漪。她就是一株小草,没人注意她,没人欣赏她,她自己也只求能卑微地、平静地活着就好。她最大的本事就是节省、节省、再节省。即使到了现在这个衣食无忧的幸福时代,她也从不乱花一分钱,她从来没让自己在一个月里花超过一千块钱过。玉英曾经说过,大姐这个人没有思想,所以她就没有痛苦。怎么可能呢?玉芝永远忘不了,大姐刚刚离婚时那成天都哭成了肿眼泡的一双眼睛。可怜的玉芹,谁都不在乎她所承受的痛苦,更没人关心她内心的想法,就因为她总是不言不语,就能认为她没有感情吗?

  为了让玉芹散心,母亲就经常带着女儿们去俱乐部看电影。那个年月的人们能有什么消遣呢?除了看革命现代京剧,就是看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电影也总是那么几部来回地放,电影台词都能背下来了。京剧早就看腻了,那鬼哭狼嚎的唱腔、硬梆梆的动作,让人看了受罪;但是芭蕾舞剧却一直是小玉芝的最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她是百看不厌,可母亲却说那些舞蹈抻腿拉胯的让人恶心,她倒从不觉得自己破衣烂衫、邋里邋遢的有多恶心人呢。

  那个时代盛行的文攻武斗,小玉芝已没有印象,只依稀记得有一次和母亲站在马路边,看见街边马路上人山人海的,人声鼎沸、齐吵乱嚷成一片,大家还一遍遍地举胳膊、高呼口号,然后就见路上开来一辆大解放车,车上站满了人。车子刚停下,就见有几个人从车上扔下来一个人,被扔下来的人“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身上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紧随其后从车上跳下来的人却还围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身边,对着他拳打脚踢——那个人后来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死个人就像死个臭虫一样容易。

  跳“忠字舞”玉芝还记忆犹新,记得在大院里的一块空地上,一帮中年妇女围在一起跳忠字舞,那简单的动作一学就会,玉芝这样的小孩子也跟着跳,至今她还能做得来那些动作,还会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挨着玉芝家两三个门,住着一家姓王的,男人叫王孝明,是个造反派头头,这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看着是挺猛挺吓人的一个人,小孩子们一看见他都溜着墙根走,大气都不敢喘。他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贼亮贼亮的,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吼一嗓子全楼人都能听到。他打枪骑马全会、冲锋陷阵敢来,搞武斗那阵子厉害得不得了,跟他对立派别的人提起他的大名来无不失魂丧胆的。按说以他的威武敢斗,他的级别本不该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可王孝明不像今天的有功之臣那样要名利双收,他一不争名、二不争利,所以工资没涨、房子没换,原来啥样还啥样,只挂了个造反派司令的头衔。

  父亲是另一派的成员。像父亲这样既不识字,又不明白世界大方向的人,居然能有个派别肯收留他,实属不错。父亲成天跟着开大会、喊口号,今个儿批斗张三,明个儿批斗李四,完事之后,你让他讲讲大会的内容,批斗的是什么人,他准一头雾水。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的父亲从某一天起居然做起了间谍了,他有了个任务,专门在家监视王孝明。父亲有一阵子不上班了,在家泡起了病号。把母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样一来,不就没了工资了吗?全家老小吃什么呀。再看父亲也不像有什么大病的样子呀,能吃能睡,不痛不痒的。母亲好几次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地劝父亲上班都不奏效。父亲油盐不进,就是在家里一会儿转进来,一会儿转出去的,行动鬼鬼祟祟的,看着就不正常。母亲吵啊骂呀都不能说动父亲去上班,自己差点气出病来。后来还是知情人告诉母亲,原来父亲呆在家里不上班是为了监视王孝明呢。天下就有这样傻的人,真是没有办法。这件事始终让母亲在心里觉得对王孝明有愧,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竟然让母亲这个从来不知感恩为何物的人,也对王孝明感恩戴德了。

  玉英在某个星期天,怀揣着积攒了许久的五角钱和同学到清镇去玩,天不亮就走了,天黑透了还没回来。一起去的同学急匆匆地来家里问玉英回来没有,母亲这才知道玉英出了事。玉英在下午时就和他们这帮人走散了。母亲立即急得哇哇大哭,父亲也慌了神,可他们竟像四脚朝天的乌龟一样,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时候不仅缺少汽车不说,就连自行车也不是家家都有啊,靠两条腿走到那么远的清镇去找人,只怕是走到天亮也到不了。还是正要就寝的王孝明听到这边的哭声,派孩子过来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听说是这种事,他立即二话不说穿上衣服就下了楼,风风火火地赶到他的司令部,立刻要了一辆汽车就出去寻找。那辆车几乎跑遍了清镇的所有公路,也没有找到玉英,连司机都泄气又抱怨纷纷了,说跑了这么多地方都没见人影,肯定是找不着了,算了吧。王孝明不死心,说再找找看,那孩子可能走另一条路了。这条路要是再没有,那就明天再说吧。这条路是与往家走的方向正相反的路,别人都不相信玉英会走这条路回家。汽车于是又放出去好几里地,恰恰就是在这条路上找到了玉英。当时已快天亮了,启明星都已悬挂在东方的天际。汽车的车灯照到在路边瑟缩着的一个小人儿。王孝明跳下车奔向那小人儿跑去,那小人儿见有人过来还吓得直躲。是王孝明大叫一声“玉英”,那小人儿听见这一声喊立刻“哇”地就嚎了出来。王孝明脱下自已的衣服给玉英披上,把混身哆嗦的孩子扶进汽车驾驶室里,自已站到后面车厢上去被风吹。一路回到家来,他连玉英的家门都没有进,直接回自已家睡觉去了。

  原来玉英在和同学走散后,就一路顺着来时的路往家走,由于路实在太远,她走走停停地赶着路,又因为肚子饿,便格外觉得累。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她越走越觉得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这样走下去,啥时候能到家呀?要是能搭个便车该多好啊。这时正好有一辆解放车停在路边,玉英自以为这车一定和自已同路,便上前“叔叔”长、“叔叔”短地央求司机带她一程。那司机倒挺好说话的,没用她多费唇舌就答应让她上车。她欢天喜地地爬上车,往车厢里一坐没过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待她睁开眼,天更黑了,汽车在路上飞驰着。玉英晃晃悠悠地扶着车拦杆往外看,四处撒摸一瞅,她立刻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回家的路。她立刻吓出一脑袋冷汗来,急忙一轱辘爬起来,挥舞着一对小拳头使劲地去擂驾驶室的棚顶。

  “停车!停车!你这个人贩子!快停车!救命啊,人贩子拐人啦……”玉英拼命地擂着车厢顶又大声喊叫。幸好这汽车当时并没有跑在荒郊野外的无人区,路边有人家,路上有行人。司机在这样的呱噪下也不敢太嚣张,只好无奈地停下车来。

  “老子——老子——”司机满嘴都是听不懂的贵州话,只有这句老子玉英听清楚了,可玉英根本不给司机说话的机会。她连珠炮般地咒骂着司机。骂他黑了心肝,不得好死,想把自己拉到山里去卖掉。她边骂边从车上跳下来。司机肯定有拐人的想法,只是碰上了玉英这样不怕死的女孩子了,如果是个不顶事儿的女孩,他肯定装腔作势地舞扎几下就能把她降服了,然后弄到山里去换钱花了。玉英凶猛的愤怒和连珠炮般的利嘴,把司机给镇住了,让他不得不放弃了想要发一笔横财的想法。

  司机也用混沌不清的当地话骂了几句后,就上了车开车扬长而去了。玉英被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跟旁边的当地人也说不上话,她只知道自己得往来时的路上走。循着这条路往回走,离家有多远,她完全不知道,天又那么黑,真怕走着走着突然遇上个什么人。她走的提心吊胆的,既希望能遇见人,又害怕遇见人。平生第一次遇上这样的绝境,把她吓毁了。她一直顺着大道走,就这样走了快一宿,若不是王孝明找到了她,她真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去?

  就算是这么大的恩情,母亲和父亲也没对王孝明家做过什么表示。当然,母亲可能给人家送过自己做的馒头啥的,也就仅此而已了。好在王孝明不计较这些,更从来都没有居功自傲过,他那么豪爽大气,不拘小节,做过多少好事,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母亲拍着脑门说,幸亏这件事儿是摊在玉英身上,若是玉芹遇上这事儿,那就只能任由那个坏司机给拉到山里卖给老光棍了。“玉英这孩子,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大富大贵。你们这几个(母亲点着玉芹、玉芝和照片上的玉柱)哪一个都没法和她比。”

  王孝明后来是在七十年代初的一次武斗中被人活活打死了。这个粗莽的汉子,一辈子直来直去,心地善良又古道热肠,谁知到头来却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他为之献出生命的那些争斗,恐怕连他自已都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后来,据玉柱说,他幸亏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死了,不然在粉碎“四人帮”后,他还会被当做“三种人”给`抓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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