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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柱这次突然回家来使得家里本就捉襟见肘的日子更加不知道该咋过了?穷日子最怕遇上灾病,既没闲钱,又没余粮,哪哪儿都比划不开了。父亲每天晚上惟一的享受,一口解馋的白酒也因此戒了,他老人家气得骂娘,因此也更加挑剔玉芝那馋嗖嗖的、没出息的吃相。“傻吃傻睡的玩意儿,就知道吃。我怎么养了这么一群饿狼!”父亲“嗷嗷”痛骂,两只小眼睛倒竖着,连头发丝都根根直立。虽然对这个老闺女的傻模样他一向还是比较能容忍的,可这会儿加上一个玉柱,他就彻底受不了了。谁让他没完没了地让老婆左一个、右一个地生孩子呢?生出这么多张要饭的嘴,不喂能行吗?他老人家徜若早个十几二十年醒悟过来,自觉地把自己的生育功夫给废了,岂不大家都省事儿?

  也别怪母亲吝啬得连路费钱都赖着不给国青,她手里是真没钱呀。要是给了国青那几块钱,下个月的钱就肯定支应不开了,而一旦拉上饥荒就得月月都拉饥荒,因为父亲每个月只有那点五十多块钱的工资,这是需要一个萝卜顶一个坑来用的,少了一个就得有个坑填不上。周围有多少拉上了饥荒就永远还不上的人家呀。可是再怎样穷,基本的为人处世、人情事理和感恩心也应该有啊,国青是救了自己儿子一命的人,这是多么大而又难以报答的恩情啊,就算没有钱物去感谢人家,那最起码的感谢话还不会说几句吗?可是母亲连感谢的话都没对国青说过一句。这就不能归因为是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吧?完全是没有心。真正感恩的话即使说不出来,也能在行动上表达出来的吧?这跟会不会说话是两码事。

  记得以前看电视节目时,有许多人在讨论,为什么有的人语言表达能力非常好,有的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时就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心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会说不出来。这种观点不敢说对不对?因为俺也是个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的人。俺倒不觉得俺心里啥也没有,就是在遇见事儿的当时,俺的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就像一瞬间被蒙住了脑袋、捂住了耳朵,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一样,真的啥也想不起来,也就啥也说不出来,整个人就只能木呆呆的任人宰割了。俺上辈子肯定是个傻狍子。俺总是在事后才能想明白一点事儿。可是事过境迁,想明白了又有啥用?马后炮放了也是白放。所以俺这一辈子净吃亏了,俺跟谁都比不了,争不了,只能干点粗活,别的啥用处也没有。领导最看不上的就是俺这种人,俺不管是自动还是被动,都是被归类在废物堆里的。在外面,俺一直是遇事儿能躲就躲,躲不过去就甘认吃亏。好在人欺负人,老天爷不欺负人,俺的命运有老天爷护着,总算没太差,起码现在有了两千来块钱退休金,能够衣食无忧,感谢亲爱的祖国。俺想,俺这样的人要是出生在资本主义国家里,俺肯定只能当流浪汉,睡马路去。只有在中国,俺才能善始善终。

  俺这一辈子最羡慕的就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八面玲珑、情商极高的人物,可惜俺这一家子人除了玉英之外,个个都是锯了嘴的葫芦。

  国青在家里呆了没几天就又匆匆赶回青年点去了。玉柱的伤腿在一个月后也彻底好了,他本想赖在家里不走,可父亲实在受不了啦,儿子不走,他就喝不上那一口烧酒。儿子在家就等于是剥夺了他喝酒的权利,这叫他怎能忍受?饭菜的好坏他老人家从不计较,只要能有口酒喝,大葱蘸大酱就足矣。于是父亲又开始摔盆打碗、终日吼骂得惊天动地的了,把当初对付大女儿的那一套招数对着儿子使了出来,终于骂得玉柱待不下去,只好极不情愿地回到那穷山恶水、度日如年的山沟里去了。母亲这一次一句挽留的话也没有说,因为她也觉得就快要供不起儿子那张太能吃的嘴巴了。

  玉芝这时候上小学了,背着二姐用过的破书包,跟着大院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学校。去学校的路上得经过好几个山洞,那山洞本就黑黢黢,阴森森的,还偏有淘气的孩子躲在暗处吓唬人,不是猛地跳出来,就是学各种怪叫声,整得每天走山洞都让人提心吊胆的。小孩子中间流传着拍花子的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吓人到怪的,弄得孩子们看见当地人的身影就害怕。好在大院里的孩子多,大家都是一大帮结伴走,从来没出过事。

  上学第一天玉芝就成了全班同学的笑柄。老师上来就教一加一等于二,教完问大家会不会,所有同学都说会,唯独玉芝不明白这是啥意思。家里人从来没教过她这个,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加,加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呀?这个问题她没有搞懂,别的问题就都无从谈起了。老师耐着性子拿了两个东西放在一起又分开地给她讲解,她却还是不懂是咋回事。老师一来气不管她了,从此把她当做低智商儿童看待,分座位也是分到最后一座。

  回到家里,母亲为此着实揍了她一顿。“怎么就会有这么笨的孩子呀?这个加上这个不就是二吗?”母亲用手指比划着。可一脑子浆糊的玉芝还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为了啥要把这个和那个放在一起呀?能听懂老师的话是在两个礼拜之后,她不光明白了加和减的意思,还喜欢上了认字,老师讲字、讲拼音,她就能秒懂,记得又快又好。玉芝这一辈子就是爱文字,只要是带字的,她都喜欢看。她的学习虽然没人关心,没人过问,自己更是贪玩不上心,可考试成绩也从来没低于过八、九十分。

  经过炎热的夏,又经过微凉的秋,穿秋裤的冬天也转眼就过去了。母亲在忙着侍侯一窝刚下崽的小兔子的同时,还关心着大女儿的肚子。“你怎么还没动静啊?这都一年多了吧?按理说早该有了呀。”

  “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玉芹慢声细语地说,咬字不清的她天生自带着招人疼的特质,母亲对另外两个女儿说话可从来不是这么客气的,总是连吼带骂的,唯独给足了玉芹面子。

  “你看我这一窝兔子,买来还不到一年,都下了好几窝小兔子了,你倒好,结婚都一年多了,还啥动静都没有。”

  “那我有啥办法?”

  “你们两个是怎么弄的?”

  这倒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母亲却还非要听不可。玉芹只好满脸通红,羞羞答答地用口齿不清的叙述,大概地讲了讲小夫妻之间的床第之事。

  “这是那袁宝成有毛病呀。”母亲不知是凭经验还是科学就下了这么个断语。

  “这样下去不行,生不了孩子可是大事。”母亲也像父亲那样倒竖起了眼珠子,就连干瘦的只剩一层皮的脸都涨红了。

  “不能生孩子你还要他干啥?趁着年轻赶紧换一个。”母亲斩钉截铁地说。

  真不知道他们那老辈人都是怎样的思维方式,已经是穷得衣食无着了,却还一门心思地想要孩子,也不算一算,多添了一张嘴,还怎么从月初混到月尾,还不非得扎脖不可?

  母亲这样拼命地想让大女儿生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么的爱孩子呢,其实她对自己的这几个孩子,根本就没有那么爱。生孩子于她来说就是本能,就是任务,至于把孩子生下来得教育好,照顾好,管明白,她就不那么想、更不会做了。这几个孩子里玉芝就不用说了,成天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恨得咬牙切齿的,巴不得一脚把她踹得远远的。玉芹虽然没让她讨厌,可也算不上有多么喜欢。而她最看重、最欣赏的二女儿,在她心目中也一点都不重要。她要是真的疼二女儿,那次去清镇遇上的算命先生,说她这个女儿将来的命运特别不好,会得不好的病,会遭大罪。任何一个当妈的听了这话都会吓一跳,然后赶紧跟算命先生求解的。不管是真是假,谁都会宁可花钱破费,也要给孩子求个心安。她如果真爱自己的二女儿,她怎么可能理都不理算命先生提出的建议呢?哪个当妈的听了这种事都绝不可能不往心里去的。对于惟一的宝贝儿子,她之所以如此宝贝他,也不过是因为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她害怕被别人喊作绝户头罢了。她如果真的爱孩子,她又怎么可能养死了四个孩子呢?别说那个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别人家的孩子咋都活下来了?玉芝因为是她最后一个孩子,她才稍微多用了点心,才没死掉。可她一直蛮不讲理地把自己身体变坏的原因都怪罪到玉芝头上,永远憎恨埋怨咒骂她,把本来就不活泼讨喜的孩子整得跟个耗子似的,一辈子都见不得人。

  玉芹听了母亲的话,她惊呆了,慢性子又笨嘴拙舌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她和袁宝成好着呢,两个人只要在一起就腻腻歪歪地亲热个没完,袁宝成是说不出话来,但人家的动作表情到位呀,每天下班回来都跟玉芹摸摸索索地、亲亲抱抱地,两个人关起门来时,好得如胶似膝的。母亲怎么会有要把他们生生拆开的可怕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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