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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不清是几月份的某天,玉柱瘸着一条腿被同学国青送进家门来。原来他在割草时被镰刀划伤了腿,由于没有及时治疗,己经化脓感染了,受伤处肿出老高,人也发烧昏迷了。青年点的同学和村里管事的人没有一个人来管他是死是活的,每天只在床头给他留一碗饭,就没人过问他了。是国青从外面干活回来发现玉柱已经发烧感染得不认人了。国青怎么摇晃他,他都没有反应。这样下去非出人命不可了。国青见此情景立刻出门去找人,还跟上面做了汇报。村里人和领导这才被逼无奈,不得不让国青带着已经半死的、不省人事的玉柱去县里医院看病。那时候哪儿有车啊,出门赶路都是靠自己的两条腿,可玉柱一步都走不了,是国青一路上求爷爷告奶奶,靠着一张甜嘴说得人家心动才搭着顺风车走的这一路的。国青是极聪明、极会来事的人,就是家里的成分不好,是地主家庭的少爷。在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国青自己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好在他特别会来事、会处世,他在哪儿都不招人烦,人缘特别好。要是他也像玉柱那样笨拙无脑,那他过的一定会更加艰难的。

  费劲巴拉地到了医院,大夫说你咋才把人送来呀?再晚两天来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玉柱腿上伤口里的脓血清出去足足有一洗脸盆。看着还神智不清的玉柱,国青拍着脑门庆幸自己多亏了回了青年点一趟,及时发现了玉柱的伤情,要不然玉柱必死无疑。好在玉柱年轻体力好,伤口清理好后没几天,他的高烧就退了,人也变得精神多了。国青问他伤好了是回家还是回青年点,玉柱立即说要回家。自打离开家一晃就快一年了,他做梦都想回家。于是,国青又一路带着玉柱赶火车、搭汽车,辗转好几天,好几条路线,花了国青不少冤枉钱,才把玉柱送回家来的。可谁知,玉柱到了家连一句他们两个人是怎么历尽艰辛才回家来的话都不曾提,更不要说感谢国青一句了。玉柱这个人一辈子都是个不通人情事理的傻瓜,不懂事、不知道感恩,还不具有分辨是非曲直的能力,真是空长了一付人模样。

  别怪玉柱不懂事,就连母亲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也一样是个不懂事的东西,明看见玉柱是受伤回来的,不用问也可想而知国青在这一路上得为玉柱操过多少心,受过多少累呀,她却没有说一句感谢的话,甚至连留远道回来的国青在家里吃顿饭都不肯,就连国青为玉柱垫的路费,母亲居然都不肯还给人家。一个人,一个家庭如果又穷又臭,被所有人讨厌,那是怪不着别人的,这个家的噩运都是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母亲,这个鼠目寸光的愚蠢女人,依靠她这副没有好下水的脑子,是永远不可能把这个家管好的,至于指望她来把家庭和孩子们引上正道,那就更别想了。母亲这个人真是没法来形容她,说多不敬,只希望生生世世都别再遇见了。

  国青连口水都没喝就回自己家后,第二天又来玉柱家了,他的目的就是想开口跟玉柱妈妈要钱。毕竟他也没钱,给玉柱搭的路费就是他全部的积蓄了,不要这个钱的话,他连回青年点的路费都没有。可是母亲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她就是不跟国青说话,对于国青,这个她最宝贝、最当做命根子来疼的儿子的救命恩人,她竟然是一脸的冷漠和不屑。她害怕国青提起路费这个话茬。只要国青来了,她就找借口出去不回来了。无奈国青只好耐着性子在玉柱家里等她回来。

  国青的长相咋看咋像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太太。他是个干瘦的小个子,瘪瘪嘴,尖下巴,一双不大不小的总是挂着笑容的弯弯如月牙的眼睛,爱笑的他看着就极有亲和力,让人一见之下就想和他亲近,不仅如此,国青还是一位语言大师,什么话经他的嘴一说出来,就特别招人爱听。他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让人听得如痴似醉,神魂颠倒的。不像玉柱的笨嘴,再有意思的故事经他的嘴一说,也会变得索然无味。在国青哥的讲述里玉英和玉芝知道了他们这些下乡知青是住在下边养牲畜,上面住人的吊脚楼里,吃的是河泡子里打来的脏水,虽然有干净的山泉水,可这帮多是十几岁的小伙子们都不爱跑那么远的路去抬水。他们种的是在各个犄角旮旯里抠出来的一块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田地。贵州多是山地,能种庄稼的土地少之又少,可想而知靠这么一点土地能打下多少粮食来。但是贵州的风景确实是很好看的,那起伏的山峦,清澈的山泉水和天上的白云,还有清新香甜的空气,满目所见都是极其漂亮的景色,可惜这些好看的东西都不能吃呀。无论是山民,还是青年点的小伙子们都很少有不饥肠辘辘去睡觉的时候。

  想不到贵州的山民还很浪漫呢,睡在吊脚楼里时常能听到少数民族那怪腔怪调的山歌。起初听到会觉得跟鬼哭狼嚎似的难听,听得久了,竟然也分辨出了那抑扬顿挫的调门里所传递的感情。其中包含了对爱人的深情厚谊,以及对生活的不如意的控诉。据说人家贵州人里会唱歌的人更容易找到对象呢。要是这么着,五音不全的人可吃老亏了。

  贵州那地方,干脏话累活、体力活的永远是女人。女人即使怀着孩子、挺着大肚子马上就要生了,也得去抬石头、扛木头。从东北来的这些下乡知青们,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一点。哪有让女人出去干活,男人在家看孩子的道理?但是人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习俗岂是几个下乡知青就能改变过来的?

  比起那些永远累死累活又骨瘦如柴,恐怕一辈子都不洗澡、不穿内衣的农家女人来,小伙子们更该关心的是自己的肚子。他们这一群还在长身体的孩子,个个都像饭篓子一样,填进去多少粮食也不够下面漏的,永远是感觉肚子饿。那们一点定量的粮食连个半饱都混不上。本来山民们种的这点粮食都不够自己人吃的,现在又来了一帮特别能吃的饿狼跟他们抢食,怎能不叫山民们叫苦连天呢?老乡们曾合起伙来抗议,想把这群孩子赶走,无奈在那种大环境下,个人的意志永远不能左右现实。那些青年点和山民之间的打斗,以及青年点之间的打斗时有发生,只要不出人命就没有人去管。大家争来争去,都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

  玉芝最喜欢听国青哥讲的他们这一群坏小子偷鸡摸狗的故事,他们怎样在夜深人静时到老乡家院子里抓鸡鸭,只要是可以吃的通通不放过。他们还到东一处、西一块的田里收罗任何能吃却还没长成的庄稼,他们还把村子里那些充当卫士的狗给吃光、吃净了,一条大狗能让他们开好几天荤呢。山民们明知道是这些小子们吃了自家的东西,也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他们虽然占领了绝对控制权,把老乡们治得没着没落的,可贵州人的彪悍也不是白给的。老乡们的木棒还是很叫人生畏的,这就需要身手敏捷、手段高明了,要是哪个小子是个这方面的高手,那就会极受大家推崇。这方面玉柱要比国青强一些。玉柱长得人高马大、一蹦起来老高,老乡家的院墙,他能一抬腿就过去,而且玉柱又虎操操的没心眼,什么事都敢干。国青是善于搞外交的人,他心思慎密、脑瓜儿来的特快,说起话来逻辑性极强。遇上老乡来闹事,多半是由他去解决,他连忽悠带动情说理,能把老乡说得心也软了,事儿也没了,然后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老乡们的眼泪也打动了国青这样的好人的心。他极力劝说大家不要再去偷老乡家的东西了。老乡们拉家带口的日子也很艰难,人家养的鸡鸭鹅都是为了换点油盐酱醋的,人家的老婆孩子也都是面黄肌瘦、破衣罗嗦的。偷这些人的东西吃,怎么忍心呢?后来这些小伙子们开始自力更生,上山打野物吃了。什么蛇呀,山鸡呀,兔子、老鼠,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他们见着了就一个都不放过。

  关于青年点的岁月,玉柱后来也写过不少回忆录,只是不知道感恩的他,也同样不知道记仇,对于自己受伤期间同伴们的冷漠无情、漠不关心,他竟然一字不提,从而也就更谈不上对于国青哥救他一命的事的感激了。

  国青哥煞费苦心地一次次来玉柱家,除了要钱,也是为了来看玉英的。十六、七岁的玉英虽然没有好看的衣服来装扮自己,可天然的美丽照样很吸引人。如果那时候的玉英能理解国青哥的意思该多好啊。

  国青哥巧舌如簧的话语为什么就不能打动玉英的心呢?小小的玉芝别提有多么喜欢国青哥了。她几乎天天都盼着国青哥能来。

  可是,即便是如此能言善道的国青哥,也无法说得动玉柱妈妈把欠他的路费还给他。这件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玉芝那时年龄还太小,就算到现在她也不知这件事的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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