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玉英看着袁宝成窘迫的样子,在心里笑得恨不得满地打滚,可脸上却使劲地绷着。她低下头快速地往嘴里扒了几口饭,以掩饰自己的表情。在这个家里她想找个人分享自己的快乐都不可能,傻乎乎的玉芝就知道吃,稍微能说得上几句话的玉柱还下乡去了,姐姐玉芹性子慢得牛车都拉不动。玉英在这个家里最经常感到的就是孤独。憋了半天,玉英才慢慢缓和下来,总算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了。这会儿她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抬起头跟她妈妈说:“妈,下个礼拜三俺们学校要开运动会,俺们同学到那天都要穿好看的衣服去参加运动会。我的那身衣服实在太破了,没法穿了。妈——”玉英一脸央求的表情。

  玉英原以为姐姐嫁了人,她就可以不用再穿姐姐的旧衣服了,可母亲根本就没有要为她做新衣服的计划,这多少让她觉得上了当,有些得不偿失。

  “这一窝孩子里就数你的事儿最多。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你想把你妈逼死不成?不省心的玩意儿。”母亲没好气地骂道。她每个月能把父亲的那点工资对付着花到下一次开资,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儿还有闲钱给孩子们做新衣服?玉英从小到大穿的都是姐姐玉芹穿过的衣服,等到玉英不能穿的衣服,又有玉芝来接着穿。在这个家里,只有玉柱能穿上一件像样的衣服,可玉柱这傻小子偏偏对穿戴没有一点概念,穿什么都可以,都无所谓,他只对吃感兴趣。

  “我怎么事儿多了?自打生下来,我就没穿过新衣服,总是捡姐姐穿剩下的。现在姐姐嫁人了,我还是老样子。”玉英满肚子的委屈,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你还想怎么样?你姐结婚那天穿的还是打补丁的衣服呢。我这个当妈的都没给孩子做身新衣裳,我对不起我闺女呀。”母亲说着说着就撩起衣角擦眼睛。玉芝趁这个机会又把筷子戳进菜盘子里将白菜片子翻搅了几个跟头,有限的那几个肉星已经所剩无几了,肉眼几乎都看不见了,可玉芝还是不死心地扒拉来,扒拉去。

  “妈,你老说这些干什么呀?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大女儿忙用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破毛巾为母亲擦脸。年纪稍长一些的她比别人更懂得生计的艰难,也更体贴母亲的心。

  “好,都是我不对。我走还不行吗?”玉英登时来了脾气,她将饭碗“砰”地顿在桌子上,站起身就跑出房门去了。

  “你回来。”玉芹站起身来要去追妹妹。

  “让她走!还反了她了。她爱上哪儿上哪儿,没她,我们家还省粮食了呢。”

  父亲再一次用大嗓门镇住了玉芝在菜盘子里搅来搅去的筷子。本来就稀少的肉末己被她挑吃净了,无论怎样翻拣也找不出一块肉来了。她紧盯着菜盘子的眼睛这会儿惊怔地、木呆呆地望向父亲,她根本不知道家里人都怎么了,因为刚才她正一心挖宝来着。

  “来、来、来,咱爷俩喝咱们的,不管她们。”老丈人招呼着女婿继续喝酒。袁宝成却觉得如坐针毡般地难受,这一家人的剑拔弩张真叫他有些不适应,同时又感到深深的惭愧,徜若他自己有点钱,多少能帮衬丈人家一点,该有多好。可惜,他自己也是穷得叮当山响,几乎每个月都要闹亏空,有时候到了月底没钱吃饭了,还得到丈人家来对付几顿饭,要不就得挨饿。以后,还是尽量不要到丈人家里来蹭饭了,把他和玉芹那省俭的日子再尽量省俭几分,把捉襟见肘的生活从月初将就着对付到月尾,千万别再麻烦丈人和丈母娘了。

  那个年月的人们几乎都是这样生活着的,家家户户一整年都吃不上三回肉,人人都馋得俩眼直冒火星。小玉芝的记忆中只吃过瓜子和一种一毛钱十块的小黑糖块,那就是她童年唯一能吃得起的零食,好看又好吃的饼干是她的梦想,她做梦都能梦见,就是吃不到。但是还有许多连瓜子和糖块这样的零食都给孩子买不起的家庭呢。面黄肌瘦的孩子们除了一天的三顿饭别的啥也吃不到。当然那个年月里也有富裕的家庭,不能一概而论。誓如玉柱的一个同学,人家的父母两个人都有工作,家中只有两个孩子,生活得是相当富裕,鸡鸭鱼肉都吃腻了,偏追着玉柱要咸菜吃。这样的人家大概占不上十分之一吧,大多数人家都吃着上顿愁着下顿,不过,那时的人们并不觉得怎样痛苦,因为家家都如此,谁也不用和谁攀比,而且,不管怎样微薄,到了发工资的日子总还能见到一点希望,用以打发接下来的日子。

  当时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新结婚的一对小夫妻,某天晚上下班回来,买了点肉炒了几个好菜改善生活。两人正在桌边你抢我夺地争着吃肉,突然电灯泡灭了,屋子里漆黑一团。男的就说,不去管它,就这么吃吧,反正也不能吃到鼻子里去。女的说,那怎么行,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见。你去换个电灯泡吧。男的说,我去换的时候,你趁机把肉都吃光了怎么办?女的说,我不吃。男的说,谁信你。女的说,我真的不吃。男的说,要不这么的吧,我去换灯泡,你在下面拍着巴掌。女的说,行。于是,男的放心地去搬来凳子,又摸索着爬上去换灯泡,期间听到妻子的巴掌声一直不断,只是节奏时快时慢。不一会儿,灯泡换好了,男的从高凳上下来,把电灯摁亮,重回到饭桌前,定睛一望,立刻便火冒三丈。“肉都哪儿去了?怎么一块肉都没了?”再一看妻子,那张小脸的两腮上竟被打得又红又肿,象发面馒头一样。

  母亲说,这种女人该打,怎么就那么馋?玉柱说,换了是我,宁可被打肿脸,也要吃肉。玉芹不置可否,玉英一笑置之,玉芝完全赞同玉柱的观点。

  学校的运动会是玉英在初中阶段参加的最后一次运动会。这次运动会却成了玉英记忆里的一个污点。玉英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天,因为在那天她出了大丑。

  首先她那身千年不换的破衣服,令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不管她怎样遮掩,还总是觉得人们都在盯着她身上的破补丁看,还有她那双露出了脚指头的破布鞋,不管她怎么使劲往回缩,也难免不伸出大脚趾头来被人家看到。她觉得人人都在耻笑她。看看别的女孩子都在这一天里把平时不常见的衣服穿出来显摆了,可自己不分什么日子都只有这一身。她本想不显山、不露水地藏在人后面,可老师偏偏要点她的将。

  “张玉英,你去跑四百米接力赛吧。刘小丽今天肚子疼不能跑,你去替她。”

  “老师,我不行,我不能跑。”

  “你怎么不能跑?看你个子那么高,胳膊腿那么长,肯定跑的比谁都快。你就别推辞了。”

  就这样不由分说地玉英得去参加一项比赛。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因为这身破衣裳,她才不怕参加体育比赛呢,一向爱蹦爱跳的她,着实伶俐的很。在小学和刚上初中时,她可以算得上是个运动健将,只是上了初三以后,她再也不肯在运动场上跑啊跳的了,女孩子家长大了,渐渐地有了羞耻心、爱美心了。她总是一身破衣啰唆的样子,让她越来越羞于见人。

  就要比赛了,玉英被安排跑第二棒。她一站到万众瞩目的跑道上,立刻觉得所有人的目光好像都“唰”地聚焦在自己身上来了,她分明能感觉到男生们都在咧开嘴嘲笑自己这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女生们也在互相咬着耳朵议论自己那双被迫暴露在外的大脚趾头。她的心神立刻就乱了套,一时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觉得难受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眼睛也不知该往哪里瞄。

  比赛开始了,一声发令枪响,跑第一棒的同学如箭般地冲了出来。一时间加油欢呼声、敲锣打鼓声四起,场边各色彩旗乱舞,煞是热闹。玉英正走神间,跑第一棒的同学已冲到她的面前,正欲把手中的木棒递给她。玉英此时却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这时应该去接过木棒接着跑,看到同学速度慢了下来,她还替人家着急起来了。“快跑哇,加油哇。”她冲同学拼命喊道。“你怎么慢下来了?快跑啊!”

  这时候,别的参赛同学都早己冲过去了,只有她和第一棒同学还在场地中央别别扭扭地拉扯着。周围摇旗呐喊的同学们见此情景都笑得前仰后合。玉英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闹出了笑话,丢人了,出了大丑了。此后,她意志消沉了好长时间,觉得自己笨极了、蠢透了,人人都不会看得起自己了。人的自卑心理就是这么来的,穷人的外表和内在都逼着你不得不自卑。即使你智商、情商都不输于别人,你也很难不自卑。因为长大后的你,总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任何好东西,就连找对象都不敢对心仪的人动心。最后往往配个不如意的人,把一辈子的幸福葬送了。玉英日后的悲剧就是证明。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