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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刚才那个老爷爷说的是啥意思?啥叫精神病?”刚一走开,玉英就问母亲。

  “小孩子家别打听这个。他都是胡说八道呢,理他干啥?”母亲没好气地应道。母亲这个人平时其实也挺迷信的,对于神神叨叨的东西从来都是信以为真的,还总爱给孩子们讲鬼呀神呀的故事,怎么这次这个算命先生的话,她咋就不相信了呢?如果她当时多少相信一点,能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示为二女儿做点什么的话,也许二女儿日后的一生经历就不会那么坎坷痛苦了吧?说到底,还是她没把自己的孩子当回事呀。

  玉英长得又瘦又高,因为年纪小,又因为瘦,一付没长开的模样。她的相貌虽没有玉芹那样的粉嫩娇美,看上去像个男孩子似的,但她的个头比玉芹高,她还有爽利大方的性格,是很讨人喜欢的,尤其是讨男人们的喜欢。她还是很有异性缘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她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潇洒大气的派头,她是挺有魅力的一个人,可惜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些独具的魅力,还因为长大懂事,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之后,产生了极强烈的自卑感,从而把自己看得是超乎寻常的低。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没法不自卑,长大后的玉英也是个极其自卑的人。

  人的相貌肯定藏着自身的命运密码,会看相的算命先生一眼就看得出来,玉英的相貌是苦命相。不用看别的,只要看她的耳朵就可以断定了,她命里肯定没有福气。别人的耳朵多少都有点垂珠,不是有一种说法吗?耳垂大的人有福。玉英的耳朵下方是紧缩进去的,一点耳垂都没有,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没福相吧?

  从清镇回家去的路和来时一样的艰难,走这一路把小玉芝累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母女们累死累活地挨到家时,天都黑透了。玉芝到了家饭都没吃就睡觉了。虽然在清镇吃到了难得吃到的美味的米粉,也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她在这一整天里挨的累。

  母亲从来都不是个尽职的母亲,不管是对孩子,还是老公,她都是稀里糊涂的,一点都不上心。老公的工作服她一个月都不知道给洗一次,当然工作服太粗糙不好洗也是一个原因。体质不好的她确实干不动太累的活计。这也就罢了,可孩子们的衣服她也不知道应该经常给洗一洗,弄得孩子们从小到大都脏兮兮的。之所以在家属大院里人人都看不起她和她的家人,就是因为她太邋遢了。因为她的不尽职,连带着孩子们也被人看不起。看看人家的女人,即使条件也不好,但人家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把孩子们打扮的利利整整的。更有那手巧的女人,能把孩子们衣服上的破洞,缝上些花呀朵呀的掩饰起来。总而言之,有的是能把穷苦的日子照样过得丰富多彩的女人,可是,指望母亲这个人来做这些事,那是做梦。

  母亲一天到晚除了做三顿饭,就是坐在床上抽蛤蟆癞烟,那烟的味道辣眼睛,呛嗓子,连在走廊里路过闻到这种烟味都能够辣得人难受。每当她抽起烟来就弄得屋子里没法进人。她嗓子不得劲儿,于是就咳卡地往地上吐唾沫,那个固定的唾沫窝都成了一块擦不去的黑渍了。家里被她祸害得都成了猪窝了。她把在农村里养成的生活习惯也带到这个周围都是有知识、有素养的工人或者净是干部和技术员组成的建设单位里来,你说谁能看得上她这样的人呢?她要是稍微像那么回事,她的大女儿在单位里找个随随便便的活计干能有那么难吗?而且,如果不是做父母的素质太低,别人能给刚刚成年的秀气温柔的大女儿介绍一个那样的老光棍来吗?介绍一个那样的人本身就是在羞辱这一家人呢,可是父亲还不知好赖地硬要逼着大女儿嫁给那个老光棍呢。

  没过多久又有人来给玉芹提亲了,这一次的介绍人挺靠谱的,介绍的小伙子看上去真不错。袁宝成第一次来老丈人家串门啥也没带,只带着一脸腼腆的笑。他长的好漂亮啊,不管别人是啥意见,玉芝一眼之下就喜欢上了他。皮肤很白净,个子很高挑,脸上的五官别提多好看了。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容长的瓜子脸。过去人们赞美美人的那些要素,袁宝成都具备了。可是,老天爷总是不想创造出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人物来,非要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添上点缺陷才肯罢休。袁宝成居然是个非常严重的结巴,他一开口说话就全露馅了。他干嘎巴嘴,却发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急得扭脖子瞪眼,嘴巴都扭曲了,脸蛋红得透亮。那场面、那表情把玉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一旁的玉芹尴尬地羞红了脸,她也一时间拿不准主意了。看袁宝成的模样那真是没得挑,可是他这个说不出话来的毛病,也真是够呛,以后过起日子来,还能跟他正常地说话聊天吗?

  袁宝成是个建筑工人,以前念过书,多少认识点字,如果他不是有这个结巴的毛病,也许还轮不到玉芹跟他处对象呢?他也是东北人,一个人跟着建设单位来到了贵州。如今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他心里也挺着急的。介绍人一说给他介绍对象,他立刻乐颠颠地跟着来了。他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连给介绍人买包烟都想不到,就更想不起来给丈人家买点礼物了。当然,第一次见面不用破费,谁知道能不能成呢?这时候就给人家花钱未免太早了。

  丈人家的邋遢不讲究,袁宝成一点都没看见,他只注意地看了跟他相亲的姑娘,一眼之下,他也好满意。娇娇羞羞的玉芹有着动人的妩媚,细弱的身姿极富女性美,极有女人味。可惜,那个年月的女孩子,连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都没有,玉芹穿过的最好看的衣服是一件带背带的工装裤,把她窈窕的身材尽显无疑,走在街上回头率刷刷的。袁宝成年已二十四、五了,成熟的身体极其渴望女人,他这会儿看着玉芹的目光,就有着热烈灼烧的欲望意味。可惜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真怕玉芹会因此拒绝和他处对象。

  很快玉芹就开始和袁宝成约会了。自己家那狭小的屋子可装不下他们俩,袁宝成的宿舍更不能去,两个人的约会地点都是露天地。好在贵州那地方没有严冬酷暑,最冷的季节穿件秋衣秋裤就能轻松度过。而且,他们也就恋爱了半年左右就匆匆结婚了。

  由于没有房子,他们俩就住在单位里一间四面漏风的工棚里。那还是领导照顾他们,把一个仓库腾出来给他们住的,那时候的人结婚都很寒酸,没有像样的家具,家电更无从谈起,什么彩礼嫁妆一概没有,只把两个人的铺盖卷合做一块,铺在木板搭成的床上,一人一套碗筷,加上装衣服的一个纸盒箱子,就算组成了一个家。这样的简陋和艰苦,今天的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们俩全部的家当恐怕都不值五十元呢。

  玉芹在婚后才真正坠入了爱河,因为恋爱时间实在短暂又仓促,不管是环境还是条件,都不允许他们做过多的亲热,只有结婚了,他们才可以明目张胆地亲密无间了。所以对于他们来说,结婚才是恋爱的开始。

  袁宝成由于身材高挑,认识他的人都喊他大袁。他实在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别看结结巴巴地说不好话,可他性格很开朗活泼。自打结婚后,他那张好看的脸蛋上总是挂着心满意足的笑,特别地招人喜欢。他还心地善良、待人热诚,对待玉芝这么个连妈妈都讨厌的孩子,他一点都不厌弃。每次去俱乐部看电影时,他都全程抱着玉芝看。玉芝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从小到大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没有抱过她,母亲就更不用说了。记得有一次玉芝看见别人家的妈妈抱着孩子“吧吧”地亲个没完,她就忍不住问自己的母亲。“妈,你咋从来都不亲我一下呢?”母亲冷冰冰的回道:“你看看你哪嘎达招人稀罕?”

  当几十年后再一次见到已经是满头银发的袁宝成时,玉芝立刻上前紧紧地拥抱了袁宝成,那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温暖的感情,让她一时间热泪盈眶。“大袁哥,我一定要抱抱你!”她当时激动地只说了这一句话。袁宝成还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但他那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也满含着泪水。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某天晚上,父亲在饭桌上洋洋得意地对大女儿说。 “现在你得承认还是结了婚好吧。听父母的话没错,父母还能害你不成?”他早忘了当初催命般逼着女儿出嫁,不管是瞎子、瘸子都要硬塞给女儿的情景了,竟然大言不惭地声明一切是为了女儿好。

  袁宝成没法接老丈人的话茬,只能认真地点着头,毕恭毕敬地望着老丈人。玉芹低头不语,妹妹玉英目光在所有人的身上溜着,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玉芝还像以往那样,只顾低头挑菜吃,母亲为了接待女儿、女婿特意买的那点肉熬的一锅白菜,早被她翻来覆去地拔拉了好几个来回了,她用比老鹰还敏锐的眼神挑捡着肉星。她拿筷子的那只手不知被母亲打了多少下,可她还是趁人不注意就把筷子伸到菜盘子里去。难怪她总挨母亲的骂。她确实是属猪八戒的,记吃不记打。

  “ 姐夫,你和我姐,你们俩在家谁说了算?”玉英突然一本正经地问道。

  “就——就——”袁宝成扭着嘴、梗着脖,使出全身的力气挤眉弄眼,可就是说不出他要说的话。

  “姐夫,你是不是我姐走路手拉手了?有人都看见你们俩手拉手了,有没有这事儿呀?”

  “就——就——”袁成的脸快涨成大红布了,他用尽吃奶的劲,拼了小命也没办法回答小姨子的问题。他只好不自然的扭动着身子,用大手抓着头皮。

  “小死二丫头,你给我闭嘴。她姐夫,你别理她。”

  丈母娘及时为女婿解了围。袁宝成羞涩地笑着。他挺喜欢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姨子的,如果他也口齿伶俐,他会反过来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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