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可能是考虑到我是挂职干部,地位相对比较超脱的缘故,团里又把接待上访人员的任务交给了我。接到通知,我有点意外,据我所知,很少有团(县、处)级领导干部直接普遍接待上访群众的;也有点为难,我的专业是经济管理,处理各类纠纷非我所长。但又考虑,作为一名党员,应当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工作安排,不能和组织讲价钱,就算为团主要领导排忧解难吧。于是我硬着头皮接受了这一任务,仓促上阵。
从此以后,我的办公室热闹非凡,我也不得安宁啦。开始那段日子,每天一上班,我的办公室外走廊里,挤满了上访群众,少则七八个,多则十几个。我一打开办公室房门,他们就一拥而入,挤到我办公桌前,七嘴八舌,我一句也听不清。我一看这样乱糟糟不行啊,就规定:所有上访者必须室外靠墙排队等候(不能妨碍走廊正常通行);前面的人离开我的办公室,后面的才可进入;反映问题要写书面材料;同一件事,最多两人进来反映。这样一来,上访秩序基本上得到维护。
新疆兵团团场实际上是一个小社会,群众反映的问题包罗万象,我一般分类处理。凡是反映基层干部工作作风问题(如态度粗暴、办事不公,“欺负”老实人啦等等,)一律转被反映干部的上级,调查处理。凡是反映基层干部违纪问题的(如吃拿卡要,索贿受贿等),一律把材料转给团纪委调查处理,凡是政策性的问题(如兵团团场普遍存在的“五七工”退休待遇问题),将材料报给有权处理或解释的上级部门,并及时询问反映结果,及时反馈给相关群众。如此操作下来,上访的人数有所减少。
但有些历史遗留问题和上访钉子户,也着实使我头疼不已。印象深刻的有两例:一例是两位刚到退休年纪的一男一女,男的六十左右,高个壮实,黑脸堂,右手缺三个手指,好像姓L,名字已记不清了,姑且称他老L吧。女的五十多岁,中等个头,短发、微胖,方脸,已记不起姓名了,姑且称为X女吧。老李脾气急躁,嗓门大;X女性格泼辣,口齿伶俐。两人每次结伴而来。两人上访的问题类似,都是个人养老账户缴纳年限不足,无法领取养老金。
我了解情况后,就照例批转、介绍他俩去团社保中心解决。谁知他俩说,已找了社保中心多次,问题始终未能解决。坐在我办公室不走,我对社保相关具体政策也不熟。就打电话把社保中心刘主任,叫他到我办公室,请他向两位受访者当面讲解政策。
刘主任急匆匆赶到我的办公室,一进来他就挥着手里的文件,对老L和X女说,“你们的问题我已和你们讲的明明白白了,文件就是那样规定的,谁也没有办法呀,你们就不要在这打扰孙副团长了”。那两人根本不听刘主任的解释。就一个劲地对我说,“不是我们不交,我们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交养老保险呢,共产党,社会主义总不能看着我们饿死吧...。”我一看这样扯下去,不是办法,就对老L和X女说:“这样吧,你们两位把材料留下,今天先回去,等我了解具体情况再说吧”。这两人说,“那好吧,我们先回去,但如果问题不解决,我们还会来找你的。”
他俩走后,刘主任详细介绍了两人的情况。说起来,他们也确实有困难。老L右手残疾,无法从事生产劳动,又无子女,生活无着落。X女身患多种疾病,单身,生活无依靠。但当时国家政策明确规定:个人账户连续缴满15年,到国家法定退休年龄才可领取养老金。团里也无办法。我和刘主任商定,由团社保中心向农四师社保局反映这类情况,看上级是否有变通办法。
第二天,老L和X女又来了,还是男吵女哭闹,我虽脾气较好,也受不了。我就严肃地说:“你们找我是反映问题,解决问题。这样大声吵闹、哭喊于事无补。如果你们不能控制情绪,我就离开办公室”。他们听我这么一说,声音就低下来了。我把请示上级的事告知了他们,要他们回去耐心等待上级的回复结果。只消停了一天,第三天他们又来了,又翻来覆去诉说他们的困难。连续多日。几乎天天如此。
刘主任也不时催问师社保局,回复是:师里其他团场也有不少类似情况,师里也无权力处理,已将情况上报兵团社保局了。老L和X女听了师社保局的回复,还是不依不饶。我又和社保中心刘主任商量,把他俩交的近十年的养老个人账户缴费退给他们。和他们商量,他俩坚决不干,就是要和其他退休职工一样,按月领取养老金。
事情就僵持在此了。隔三岔五他俩就到我办公室哭闹一番,一方面我也很同情他们,谁也不愿老而无靠啊,另一方面,我也感到无能为力。期间他们还几次去师里上访,师里又批评我们团。真搞得我焦头烂额。
2002年九月初,师社保局张局长陪石河子劳保局一行到七十一团交流。我又当面向张局长反映老L和X女的情况。张局长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同志,她听了我和刘主任的汇报,答应回去想想办法。大约过了半个多月,师社保局打电话给刘主任,说他们借鉴沿海地区的经验,决定给交保年限过半的职工,开个口子,允许这些职工一次性补齐欠缴社保费用后,可按月领取养老金。我听了刘主任的汇报,感到这是一个比较可行的办法。刘主任告知老L和X女师社保局的这个决定。他俩考虑再三,同意补齐费用。事后老L和X女专门到我办公室,向我表示感谢。我说:“不用谢我,这是我的工作。真要说感谢,要感谢师社保局的张局长和刘主任,张局长敢于担当,刘主任不辞辛苦,一遍遍反映你们的情况”。这类问题终于得到解决。后来许多地方也都采用了这个办法。
第二例是团焦化厂的职工Q某某工伤补助问题。那是2002年6月某日的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忙着,一阵“的的”的沉重敲击声由楼梯传来,响声一直来到我的办公室门前停下,我抬头向门口望去,一个矮小、瘦弱的年约40左右的男子架着双拐,停在我办公室门前,一双疲惫的眼睛盯着我,低声问,“你是孙副团长吗?”我已判定他是一位上访者,就点点头,“是我,你是?”他吃力地用双拐架起身体,一点一点地挪进我的办公室,我这才发现他两条腿都有残疾,一条腿完全不能着地,被拖着移动,另一条腿稍好些,勉强可以踩地,但也很不利索。我不由自主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迎上去,把他扶到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静听他回答,“我是焦化厂的工人QXX,我的情况是...”他放好拐杖,一面从肩上取下一个半旧的黄布挎包,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材料递给我,一面操着一口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声音不大但清晰地诉说着。我一面翻看他递给我的材料,一面认真听他讲述。
这是一个相当悲惨的陈年故事,Qxx二十年前从四川农村投奔在七十一团工作的亲戚,被安排到七十一团偏远的焦化厂工作,十年前的一天他正在一座新开挖的煤矿竖井下劳作,突然竖井上方落下大量石块和泥土,砸在他的身上,他当即被砸的昏厥过去,被工友和厂里送去医院抢救,在农四师医院住了好久,命虽保住了,但双腿却残废了,失去了劳动能力。最后此事被认定为意外事故,他被认定为工伤,每月领200元的工资。但这点工资连他自己生活和治病都不够,更遑论养家。他妻子没有工作,孩子还小。由于基本生活都无法维持,妻子要带孩子离开他,他现在面临妻离子散。说到这里,这个40多岁的男人涕泪长流,泣不成声。我心里也一阵阵发酸。他要求团里给予经济补偿,并表示若得到此笔补助,他和妻子带孩子回四川老家,永远离开焦化厂这个伤心之地。
我静静地听Qxx说完,就说,“你把材料留一份给我吧,我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由于此事时间很长了,解决起来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不如你先回去,有结果我通知你”。他听后,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就缓缓起身说,“那我就先回去,我、我还会来找你的”。我看着他佝偻着身子,架着双拐,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出我的办公室。听着沉重的拐杖拄地的的得得声一点点远去。我心里既难过也沉重。QXX确实太惨了,200元怎么能养活一家三口?但当时新疆兵团团场的确工资不高,团领导每月工资也不到千元。连队职工是不发工资的,收入全靠承包地里的收成。招待所的工作人员,每月也都只有200多元。
我又翻看起Q某某的材料,包括工伤鉴定材料,残疾证,申请补助材料。发现他的补助(补偿)申请金额竟达几十万。感到此事太棘手了,当时,几十万,在新疆兵团团场可以说是一笔巨款。我沉思片刻,打电话给社保中心刘主任,询问Q某某的情况,刘主任一听,就说Q某某已闹了多年,是师、团有名的老上访了,每次闹大了,团里就叫焦化厂给他一点补助。具体补助数量,刘主任也不大清楚。我问刘主任,从社保途径有无办法照顾他,刘主任说,“过去也考虑过,Q某某现在已享受工伤待遇,医疗费用也按政策处理了。确实再没什么办法了。”
我又打电话给焦化厂,厂党委陈书记听了我的询问,相当恼火,说,“他怎么又去麻烦团里啦”。我问他,焦化厂过去给Q某某的补助情况,陈书记说,具体记不清了,需要向财务方面了解一下。我要求他们把Q某某相关具体情况整理一下,报给我。
第二天,我刚上班不久,Q某某又挪进我办公室,我心想,这人也太沉不住气了,这么久远的事情,又涉及这么大的金额,怎么可能一两天内就有结果?但一想,焦化厂在几十公里外的山里,交通不便,他来一趟,也很不易。我就耐心地向他说明,我已和社保中心,焦化厂联系了,解决问题需要一个过程。没想到,今天Q某某听到我联系了焦化厂领导,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大声表达对焦化厂领导的种种不满。整个上午,Q某某在我办公室又哭又闹,搞得我只好反复劝解,直到下班,他才怏怏离开。
第三天,我下连队了,晚上,Q某某竟架着双拐,找到我所住的派出所。派出所值班人员按照团主要领导此前的指示:任何女同志和上访人员一律不准上二楼。把他挡在一楼。第四天,他又在我办公室闹了一上午。我感到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办法,就请示了团主要领导,他们都知道Q是老上访,只是表示会跟焦化厂联系。
第五天,上午Q又在我办公室闹了一上午,下午,焦化厂派来了工作人员,带来了Q某某的相关材料。此后几天,未见到Q某某,后来才知道焦化厂派人把他接回去了。我暂时缓了口气。我仔细翻阅了各方面材料,得知焦化厂过去按照团里要求,也曾数次给予Q某某经济补助,数额从200元到1000元不等。但都未能根本解决问题。每隔一段时间,Q某某就会到团里,甚至师里上访。
我一方面同情Q某某,另一方面也想彻底解决他的上访问题。我考虑再三,决定先争取上级的支持,我把社保中心刘主任邀到我办公室,和他商量,专门就Q某某的问题向师里打报告,刘主任虽然认为此举可能没有效果。但还是答应办理。报告报到师里一个多月,并无回复。刘主任去打听,师里认为,既然已按工伤处理了,师里也无其他帮扶政策了。看来此事还得团里解决了。
我跟焦化厂商量,他们说,厂里最多再补助他一千两千,再多他们也拿不出了。团里也无力解决这么多费用。事情就僵在此了。每隔一个多月,Q某某就下山来团里找我闹,一呆就是四五天,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我被缠得筋疲力尽,还耽误其他工作。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十月底大雪封山。
2002年底,团里机构改革,新设了综治办,原团组织科窦副科长调任综治办主任,我才得以从繁杂的接待上访工作中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