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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贵州是开门就见山的地方,连超过一百米的平坦地面都难得一见。出了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爬山是常事。以前这里的人出门就是靠两条腿赶路,很少见过车或者火车。火车也是自打这个建设队伍来到这里之后,才一路用炸药开山炸出来了平道,费尽周折建成了只有两条铁轨的火车道,火车道穿山越岭地通向山外,是连往全国各地的通道,火车给闭塞的山区注入了新鲜血液。这件新鲜事让当地人新鲜得不得了,可是凡事都是有一利就有一弊。自打这条火车道建成之日起,压死过老多人了,小小的玉芝亲眼见过的就有两起事故。

  那天听人喊火车道上压死人了,玉芝就跟着一大帮孩子往火车道跑去。到了那里,就见一列长长的火车停在铁轨上,无数家属院里的人和附近的山民把出事地点围得水泄不通,几个一看长相穿着就是当地人的人说着让人听不懂的当地话,也跟着看热闹,那场面吵吵嚷嚷、乱糟糟的。玉芝也从人缝下面看见了铁轨下被压死的人。那是个穿着利利整整的蓝布大襟衣服的老太太,她身上没有一点伤痕,仰面躺在铁轨中间,完全不像是个死人,倒像是躺在铁轨上睡着了似的。这一定是个要出门做客去的老太太,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走在平溜溜的铁轨上,没有注意到火车的到来,才送了命。果然听见有人说,火车司机当时拼命地按喇叭鸣笛,可老太太硬是没反应,还是闷着头在铁轨上走,这才出了事故。从来没有见过火车的山民们,不知道这个大铁家伙的厉害,才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像玉芝他们这样的家庭别的事情不懂得,关于火车汽车之类的危险可清楚得很,老早就教育孩子们要注意安全了。

  这次事故没给玉芝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大概是那个老太太死的很安详吧,没能在她的心里留下恐怖的阴影。而第二次的事故却让玉芝终生难忘,因为死的不是别人,是小老美的哥哥。

  小老美的哥哥这年才十二岁,整日上天入地般地淘气。小老美家里大人孩子都是鬼灵精,个个都精明得插上尾巴就是猴。小老美的妈妈更是精明过人,是个说话做事滴水不漏的能人,玉芝的妈妈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平日里玉芝妈妈见了人家大气都不敢喘,想不到人家的儿子一死,玉芝的妈妈立刻就觉得扬眉吐气、自觉得高人家一等了。

  小老美哥哥以前也爬过火车,就是趁着火车减速时往火车上爬,这是附近的男孩子们经常玩的游戏。玩过几次没出事,小老美哥哥胆子就越来越大,这一次他竟然在火车还未减速时就跑过去抓着车厢把手往上爬。不曾想火车速度却越来越快,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小老美哥哥的力气终于被耗尽,抓不着把手了,他一个失手就掉在了车轮下,被绞肉机一般的车轮辗轧得躯体四分五裂,身体残渣东一块、西一块地遍布在铁轨上,比那个老太太死得惨多了。

  小老美妈妈一听见这个噩耗,当时就瘫了,是大伙七手八脚掐人中,喷凉水才救过来的。好几个人架着她去出事地点,可到了那里,大家伙又死活不让她到近前去看,实在太惨了,孩子的肠子肚子散落一地,胳膊腿都稀碎稀碎的,遍地都是血。别说是亲生母亲,就是大院里的孩子们,都被大人们拦住了不许去跟前看。关于那些惨状,玉芝还是听哥哥姐姐们说的呢。她被拦在铁轨下面,只能远远地望上一望。

  小老美妈妈从此一蹶不振,好像失去活着的目标了似的。不光是当妈的,就连做妹妹的小老美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咋咋呼呼的了,见了人都知道躲了。以前他们家的人多豪横啊,走到哪儿都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拽得样子,怎么没有了儿子,就变化那么大呢?

  “哼!叫她老掐尖卖快,得谁欺负谁。这下连个儿子都没有了,看她以后还跟谁厉害去?”母亲背地里乐不可支地说。“看看吧,十个天仙女,都不如一个踮脚儿。没有儿子,他们家就是绝户头了。那两丫头再厉害也没用。”

  母亲经此一事,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念。儿子才是自己最宝贵的命根子,女儿一点用处都没有,都是给别人家养的。就算是二女儿那样出色的孩子,也一样不值得一提。

  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儿子的安危,害怕儿子吃不好,睡不好,挨饿受累,果然儿子每次捎回家来的信,都是吃不饱饭,在挨饿的苦信,这让她的牵挂更甚了。可她又能帮得了儿子什么忙呢?不过是空牵念罢了。她没有余粮可以给儿子捎去,更没有闲钱给儿子解忧,想写信安慰安慰儿子,她又不识字。

  那年月不光通讯不发达,交通更是无从谈起。除了跨省出游能坐车去,一般是没有公交车的,去哪儿都得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出了这个山洼,距离这里十几里或者几十里之外,有个小镇,名叫清镇。一路走着去,对于姐姐们来说,不算难事,可玉芝也跟着走这一路,却被累得哭唧唧的。

  上山下坡走不完的路,时而还要钻进阴森森的山洞。其间还经过不少当地人的房屋。母亲带着三个女儿去少数民族人家去讨口水喝,人家热情地招呼着母女四人。少数民族人家的房屋的形状记不太清楚了,只知道所有的房子都是黑黢黢的门板和黑黢黢的墙壁,显得整个屋子像一个黑洞。黑黢黢的木桌子、木板凳上都泛着油光。满嘴黑牙的当地女人端着一碗黑黑的米饭,笑着招呼玉芝来吃饭。母亲这时就对着她的耳朵悄声说:“不能吃,那饭有毒。”

  母亲这个人在家属大院里和自己家里什么地位都没有,可她却天然地觉得自己比这些当地少数民族的女人要高级、高贵得多。她面对长着黑牙的女人的热情,回报的是一脸的冷漠。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自己已经是低到尘埃里的人了,却还想要踩踏别人的自尊。

  讨完水喝,接着上路,玉芝更加的觉得累,她的两条小腿跟灌了铅似的,一步都挪不动了。母亲和两个姐姐不得不轮流背着她走。就这样哭着喊着地总算走到了清镇街上。那实在不算什么热闹集市,只除了一条两边都是竹楼,有人卖货的狭窄的街道之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姐姐们的心思都在卖花布的店铺里,母亲打算买点针头线脑和生活必需品。不过,跑这一趟对玉芝来说还是有点收获的,母亲破天荒花一毛钱给她买了一碗米粉吃。两个姐姐也只有看着玉芝吃的份,她们饿了,只能啃自己带的干粮。

  贵州的小吃在全国都是有名气的,其中最好吃的应该就是米粉了吧?一盆成坨的米粉被倒扣在案子上,白白的、嫩嫩的,一碰还直颤抖,看着就馋人。卖主用刮刀在米粉上轻轻地一划,就出来几根细长的粉条。抓起来放进小碗里,淋上各种调料,撒上香菜和葱花,哇!周围看的人没有不淌哈喇子的。

  玉芝把酱油汤都喝得溜干净,一点味道都不肯让两个姐姐尝尝,可见她是个不懂事又自私的孩子,不怪人人都讨厌她。

  走过街上一个算命摊位的时候,坐在木架子后面的那个身穿蓝布衣服的白胡子老头,突然叫住了母亲。

  “他大姐,给你的闺女算个命吧,要不要得?”

  母亲本不想理那个老头,可转念一想,不如就问一问大女儿的姻缘吧。这丫头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不知道将来能配个什么样的老公。母亲坐到摊位前的板凳上,认真地报了玉芹的生辰八字,老头说了一大通,没完没了的,让站在一边的玉芝烦不胜烦。好不容易说完了,母亲付了两毛钱算命酬资,正准备要走,算命老头突然又叫住了母女四人。

  “给你的二闺女也算算吧。这孩子将来不太顺哪。”老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玉英。

  “她这么点的孩子,有啥可算的。”母亲不以为然。

  “你要是信我的话,就给孩子算算吧。要不了几个钱,也许能救孩子一命。我是说,也许能给孩子改命。”

  “改啥命?看你说的这个玄乎劲儿。”母亲半信半疑地,不过,她还是把二女儿的生辰八字也告诉了老头。老头半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待他睁开眼睛时,表情很严肃。

  “这个孩子的命特别不好,将来还会得不好的病,会遭大罪。”老头压低声音对着母亲的耳朵说。

  “啥玩意儿?她一个好好的孩子会得啥病?你别吓唬人。”母亲惊讶地瞪着眼珠子。

  “她会得这种病。”老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脑袋的病?”母亲糊涂了,她就知道人的肠子肚子各种器官会得病,还不知道脑袋会得什么要命的病。

  “她将来呀,有可能会得精神病。”老头的声音更低了。

  母亲这下听明白了。敢情老头是在咒自己的姑娘将来会是个疯子,这不是骂人呢吗?母亲气得腾地站起身来。

  “你才是精神病呢!我家好好的孩子又精又灵的,你居然说俺们是精神病。”母亲要是力气足够大的话,说什么都要把老头的算命摊给掀了不可。母亲怒气冲冲地带着女儿们走开了,不用说,那两毛钱也没给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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