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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欺负你,你不会上去挠她们?”这个干瘦得只剩一层皮的女人,虽然才四十出点头的年纪,牙齿却几乎掉光了。几十年吃糠咽菜,缺乏营养的生活,把她消耗得骨瘦如柴的。她没有力气和人打架,又没有智慧使自己不吃亏,她平日里总是被人欺负和看不起,什么事情她都无能为力去解决,惟一剩下或拥有的就是一张骂人的嘴巴了。“没有用的玩意,谁都敢欺负你。你看看你二姐,她啥时候在外面吃过亏?”这话是真的,她的二女儿是她这辈子仅剩的惟一的骄傲。二女儿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干活还麻利,事事都不用人操心。只是可惜,她这一辈子只修来这么一个好孩子,其他的三个孩子,一个不如一个,都是窝囊废、熊包蛋。而最熊包的就是她这个最小的女儿,这个死丫头简直就是她老妈的克星,要不是因为这个傻女儿,她的身体何至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俺以前在工地上干活时,能像男人那样抡大锤呢。俺那时的身体可棒了。都是这个老丫头害的我。自打生了她,俺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在俺连扫个地都浑身疼得要命。”

  母亲把她身体变糟糕的原因全部归结到老丫头身上。每当她感觉到身体上那折磨得她半死的疼痛,她就会老生常谈地说起这个话题。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老丫头,时时刻刻提醒老丫头,她的出生是有罪的。她不是母亲一心盼望的儿子,生下她本来就亏得慌。而且,她还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害得老母亲没出月子就跑医院,大冬天的受尽风寒,才坐下了一身的病。更可气的是,慢慢长大的老丫头怎么看怎么是个又蠢又憨的低能儿,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弱智。看着别人家那些又漂亮又乖巧懂事,可爱又会撒娇的女孩,母亲的心里就泛酸,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家的这个老丫头真的没有一点招人爱的地方,虽然这孩子才刚刚六岁,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老丫头的脾气性格早就露出端倪来了。她性格很孤僻,一点都不讨人喜欢,连小朋友们都不爱跟她玩。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什么道理也不懂,但对于这个小女儿,她早就一锤定音了。“这个孩子将来就是个没人要的废物,她活着都多余。”母亲这辈子做过的最懊悔的事情,应该就是拼着老命把这个老丫头救活了的这件事。老丫头和母亲以前生下来后不久就死去的那几个孩子相比,体质更差,这个老丫头生下来就要死不活的,只剩一口气在那吊着,如果不是她抱着老丫头一趟趟地跑医院,老丫头肯定也和那几个孩子一样,早就扔了。可谁曾想,她累死累活救下来的这个孩子却是个废物、缺心眼,早知道是个这样没用的傻孩子,当初那么费力地救她干啥?母亲不知道有一种病的名称叫自闭症,她的小女儿大概就是个自闭症患者。“早知道是个这样的废物玩意,还不如一生下来就掐死她得了。”这是母亲经常萦绕在心头的恶念,平时只要看见老丫头在饭桌上像个饿死鬼似的狼吞虎咽时,她就不由得要恶狠狠地骂道:“你特么就是个饿死鬼转世!你这个属猪八戒的,记吃不记打的东西!”

  玉芝就是在这样的咒骂和诅咒中长大的,这让她一辈子都憎恨自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活着都多余。她幸亏笨到极点,蠢到极点,才能在这样的恶意中活了下来,如果她是个聪慧敏感、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的心里得是多么的痛苦啊?

  大姐玉芹就从来没被母亲这样憎恨过,因为大姐身体好,小时候从来不闹病,没让母亲为她太操心,而且大姐还是个温柔乖巧的姑娘,说话总是慢声细语的,虽然有个咬字不清、大舌头的毛病,但她身上自带着招人疼爱的特质,认识她的人都不忍心大声责骂她,只除了父亲之外。父亲自打玉芹拒绝了别人介绍的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光棍之后,就开始对大女儿横眉瞪眼地怒骂了。那个老光棍长得猴头八相的,一看就是个身体不健康的人,别的毛病且不说,这个人身体要是不好,那不是坑人呢吗?玉芹说啥也不同意。才二十二岁的玉芹,虽然不敢说有如花似玉的美貌,可也生得鲜艳照人,粉嫩妩媚,她凭啥就不能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呢?

  “你连个工作都没有,还大舌头啷几的,能有个人要你就不错了!”父亲没轻没重地骂个没完。自从搬进这个小屋子以来,父亲一下子就觉得家里的人口实在太多了,把个屋子挤得都转不开身了。他不去怪自己的老婆太傻,把自家的大屋子换成了小屋子,反倒去责怪大女儿迟迟不找个对象结婚,好给家里腾地方。这两口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都是少有的奇葩。

  要不是到了时间要做晚饭了,母亲肯定还得没完没了地骂玉芝。幸好她现在身体不好,连打人的力气都几乎丧失了,否则玉芝不知道得挨她多少打呢。

  没多久,家里人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家中最主要的两个男人脚前脚后地进了门。父亲是个四十八岁的精壮汉子,虽然也干瘦干瘦的,但骨架子大,个头也高,他一进门就把狭窄局促的屋子,显得更加小了。儿子今年十七岁了,名叫玉柱,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玉柱虽然身上穿着皱皱巴巴的破衣服,却一点都挡不住他的俊美帅气,他眼睛不大,脸盘瘦削,即使营养不良也有着青春少年该有的模样。他是母亲的心头肉,宝贝得不得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偷偷留给他,论起在家里的地位来,最小的玉芝和最有权威的父亲都得退后两步。

  一进门,玉柱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妈妈。“妈,俺们学校今天通知了要去青石沟下乡,学校说,每个人得准备一套被褥。”

  “啥,下乡?你才多大呀?你下的什么乡?”

  “老师说俺们这一批初中毕业生全都得去。”

  “你才十七呀,啥都不懂呢。我不让你去。”

  “那人家学校都说了,不去不行。”玉柱嘟着嘴说。

  吃饭时,全家人围坐在小木桌四周,贴地的桌子太小,坐不下所有人,低矮的小板凳居然也不够分的,玉芹和玉英姐俩中得有一个人站着吃饭,姐俩都很识相,今天你上桌,明天她上桌抡着来,只有不懂事的玉芝总是抢着上桌子吃饭。其实玉英多数时候都不愿意上桌吃饭,那么矮的桌子和凳子,人一坐上去,不等吃饭肚子就被窝饱了,吃不下了,这会儿,玉英又独自坐在床上吃饭。母亲这时跟父亲说:“他爹,你赶紧想个法子吧,找谁说说去,别让咱孩子下乡吧。”

  “我找谁去?我认识谁呀?”父亲抿着每天只有一小盅的不够解馋的酒,回味无穷地吧嗒着嘴。

  “他这么点的孩子,出去不是活受罪吗?你就不心疼你儿子?”

  “人家的孩子能去,你的孩子咋就不能去?”这话说的没毛病。“让他去,小孩子家家的,吃点苦算个啥。我年轻的时候啥罪没遭过?”

  “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母亲依旧不死心地嘟哝着。

  “几个儿子又能怎么地?谁说一个儿子就非得栓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了?他去就去呗,他出去了,家里还能少个吃饭的。”

  “我姐要是和吴大刚结婚了,咱家还会少一个吃饭的呢。”在一边吃饭的二女儿这时突然笑嘻嘻地插了一句嘴。吴大刚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个介绍给玉芹的男人,玉芹没看上他,从此便似乎没了在家里吃饭的权利,父亲和妹妹常常拿话敲打她。

  “你少提那个吴大刚。你想嫁,你嫁给他去。”玉芹将饭碗重重地顿在桌子上。

  “你摔谁哪!”父亲突然瞪起了眼珠子。他的一对小绿豆眼倒竖起来时着实很吓人,连只顾低头挑菜吃的玉芝都吓得停住了伸出去的筷子。“你再摔一个试试?你都多老大的人了,你想让我养你一辈子?我告诉你,我养不起你,你赶紧嫁人滚蛋。要不你也跟着玉柱一起下乡去,我家里是不留你了……”

  父亲的大嗓门震得小玉芝脑瓜仁儿嗡嗡响。她扭过头不解地看着泪珠噼啪下落的大姐,又望了望坐在床上一脸幸灾乐祸的二姐,然后又望向母亲。母亲正用衣角擦着眼睛。

  人一旦长大了,是不是就像动物一样,要被母兽赶出去了独立生活了?玉芹从来没觉得自己到了该离开家的时候了,可父亲却等不及地要把她赶出家门。玉芹自打小学毕业后就不再念书了,所以才成了上山下乡的漏网之鱼,如果她一直在学校里念书,前两年估计就得跟着第一拨响应国家号召的知识青年的队伍上山下乡去了。她现在缺的就是一份工作,哪怕去工地搬砖也是一份好差事,可那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工作呢。二十多岁了还吃闲饭,即使父亲不骂她,她自己也觉得不得劲儿。

  “算了,别吵吵了,吃饭吧。”母亲赶紧打着圆场。一家人又闷声不响地吃起饭来,

  尽管母亲是百般的不愿意、不甘心,还是在几天之后亲自把惟一的宝贝儿子送上了不知开往哪里去的火车。她站在车窗边对儿子絮絮叨叨,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着各项事宜,可儿子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这是玉柱平生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他也是个没心眼的孩子,此一去没亲没靠的,有谁能帮助他呢?他以后得吃多少亏、受多少苦啊?如果可以,母亲真想替她的宝贝儿子出去受罪去,只是她都已经是年近半百的岁数了,还依然是个糊涂虫呢,她除了溺爱儿子,别的啥也不会。

  终于火车鸣起了凄厉的吼声,车轮也慢慢滑动起来。广播喇叭里播放着雄壮威武,激励人心的歌曲,其间还混杂着抑扬顿挫的诗朗诵。站台上的人都跟着火车往前移动着,车上的人也都挤在窗口边向外面拼命挥舞着手臂,告别的叫喊声响成一片。在人山人海、红旗如浪、歌声如潮的气氛中,母亲依依不舍地看着儿子在车窗口不断摆动着手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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