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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高的黑黢黢的锅炉房石头墙体后面,有一个如同肛门一样吊在半空中的大门。烧过的煤渣就是从这里排放出来,把锅炉房外面的洼地硬是堆积成了一座小山。那山呈漫坡状向外伸展,最高处也就是靠近后门的地方,已接近三层楼高了,大有迟早要把这个排泄口堵死的势头。每天都有许多人巴巴地等在这里,专等里面倒出炉渣来,人们就一窝蜂地围上来,用炉钩子或者铲刀,实在不行就直接用手去抓,抢那还有余温的煤渣,抢到后就扔进后背上背着的竹筐里。

  这个疯抢煤渣的大军,多是由妇女和半大孩子组成,其中以女孩居多。这些人都是家属院里的女人和孩子们。这是一个隐藏在大山里的工厂,名字大概叫贵州某某水晶有机厂,年代太久远了,加上本作者那时还不到十岁,脑子里对于这个厂子实在搜刮不出什么记忆来了,只知道这是属于国家三线建设的一个单位,是六十年代从东北转过来的一支建设队伍,几千号男女老幼,浩浩荡荡地进入了这片人迹罕至的大山,并在这里扎下根来,组成了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这个小社会跟当地人基本没有什么联系,接触的都是东北人,说的也都是东北话。

  说到建设工厂资金有限,设备不足,环境恶劣那都是老生常谈,那个年代能活着就不错了,跟吃相比,别的事情都不重要。活着最重要的问题是吃饭,而吃饭最重要的问题是你得有烧的,没有烧的,生米怎么变成熟米呢?比起这些来,住的是石头垒成的四面漏风,一遇下雨天屋里就发河的房子都不算什么了。再艰苦的条件,只要吃不成问题,就都不算问题了。所以这里的女人和孩子们每天首要的任务就是捡煤核。在刨煤堆掀起的呛人的烟雾中,咳嗽声响成一片,即使这样,也没有一个人退下阵来。等到这一炉煤渣被抢得差不多了,再看看那些参加战斗的人,一个个不管男女老幼都灰头土脸的,鼻子下面满是煤灰,像蓄了日本胡子似的,眼圈四周的黑灰看上去尤其明显,把两眼睛的眼白衬托得煞白煞白的。

  1970年的时候,有机厂已经新建成了一批家属楼了,原来住在干打垒房子里的人们都搬进新房子里了,虽然那房子是一通长的走廊分成的两部分,阳面房住人,阴面房做饭,家家不管有多少口人,都只有一间屋子,挤得下不去脚。一整栋楼里,只有尽堵头的那个屋子面积稍微大一些,分给家里人口多的家庭住。玉芝家起初就住在堵头的那间屋里,可惜最近母亲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跟别人换了房子,住进走廊里面的小房子里去了。一等她发现上了当,想要跟人家把房子换回来,可人家根本就不理睬她了,这个傻女人于是整天在家里骂娘。自己傻缺上了人家的当,能怪得了谁呀?

  玉英是家里的二女儿,这年有十五岁了,她是家里最精明的孩子,跟个假小子一样敢闯敢拼,母亲有什么事都吩咐她去做,对于二十多岁的大女儿玉芹反倒从来不轻易支使她去干什么。桂芹是个慢性子,干啥都跟不上趟,指望着她去人堆里去疯抢煤核,想都不要想。

  不到六岁的玉芝跟在二姐身后来到离家不远的锅炉房,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那热火朝天的抢煤核大军,在雾气昭彰中争先恐后地抢成一团。那场面老壮观了,就见那人堆的上空漂浮着浓浓的一片黑雾,黑雾之中只见数不清的炉钩子上下翻腾,模糊的人影普遍都看不见脑袋瓜子,他们一个个都在深深地弯着腰扒煤堆,偶尔响起的骂人声也被嘁哩喀嚓的刨煤堆的声音掩盖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抢煤核,手慢了就啥都没有了,当然炉灰山上也有漏网的煤渣,但找起来太费劲了,通常都是玉芝这么大的小孩子才去那里捡煤核。

  不消片刻,这一车煤渣就被抢净了,剩下的都是没有利用价值的石头和煤灰了。玉英第一个从人堆里钻出来,她的脸上满是被汗水冲出来的黑道道,头发上落满了煤灰,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上也挂满了灰尘。她快步冲下煤堆山,脸上满是胜利的微笑,如此得意的笑,却暴露了她那一嘴巴被黑煤灰染黑了的牙齿。不消说,她永远是这些人里抢的最多的那个人。她动作的敏捷快速是出了名的。她后背的筐里有半筐左右的煤核,今天的任务完成了,不用担心被母亲骂了,接下来她就可以去玩了。

  “玉芝,跟我回家不?”玉英大声喊道。玉芝这会儿看见了邻居家的两个女孩,不想跟她回去。

  “那你跟小老美她们玩会儿吧。我先回去了。”玉英说罢就走了。

  那两个女孩是亲姐妹,一个比玉芝大一岁,一个比玉芝小一岁,都是鬼灵精怪的小家伙,平时总耍戏欺负玉芝,偏玉芝又是个糊涂孩子,跟她妈妈一样的缺心眼,完全看不出人家是在跟她耍心眼、耍弄她,只知道像个跟屁虫似的追着人家跑。今天看见那姐俩,她又追了上去。跟着人家往煤堆山上去了。那堆姐妹中妹妹的名字玉芝已经忘记了,姐姐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小老美,不知道是因为她长得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老美小小的人儿在他们那个大院里名头就极响亮,算不上人见人爱,但人人都知道她厉害,总是要尖要强的。

  煤堆山上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下一车煤核大概得明天才能倒出来,捡煤核的生力军都陆续散去了,剩下的就是几个小孩子了。玉芝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的年纪都比她大上好多,年龄最近的二姐都比她大九岁呢,在她们姐俩之间生的孩子都死了。有哥哥姐姐在,家里的事情从来都不需要她去做,她总是坐享其成,不像小老美姐俩家里只有一个哥哥,捡煤核几乎成了她们姐妹俩的主要任务。那姐俩捡得很认真,玉芝却是在煤堆山上玩,她连个小筐都没带。人家姐俩不理睬她,她就只好自己玩。这时她看见地上有一块挺大的煤核,她上前就捡了起来,然后冲着那姐俩喊道:“我也捡到煤核了。”

  那姐俩看见了玉芝手中的煤核,眼里立刻放出光来,可随即那个小老美就叫了起来了。“你捡的是石头,不是煤核。”玉芝满脸狐疑地看着小老美。这时小老美的妹妹也喊道。“那是假的,不是煤核。”

  那姐俩言之凿凿的态度让玉芝心里慌了起来,她搞不懂她们的意思,可又并不打算放弃手中的煤核。她抓着煤核就要走开,不料那姐俩围了上来。

  “那不是煤核,是石头。”小姐妹俩聒噪个没完。“赶紧扔了吧,你拿个假煤核干啥呀?”

  玉芝犹豫极了,她这个缺乏判断力的脑袋彻底糊涂了。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智慧呢?何况玉芝天生就不聪明,她跟同龄的孩子相比,智商、情商都差上老大一截子了。她这会儿糊里糊涂地就把手里的大煤核扔到脚下,却不曾想,小老美的妹妹突然飞一样地冲过来,一把就抓过那块煤核放进自己的筐里了。玉芝这才知道上了当,她气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更可气的是那姐妹俩竟然拍手大笑起来。

  “哈哈哈——大傻子,大傻子——”

  玉芝气得转身就往家走去了。穿过一条布满石头子的小路,掩映在大山深处的家属区就近在咫尺了。这是用炸药炸出来的一片平地,一排排的房子就建在这块空地中。家属区紧挨着工厂区,和工厂区的间隔是一条铁路,锅炉房就是工厂区里的。只是这个工厂还没到初具规模的时候,据说直到这个建设单位离开贵州的时候,这个工厂还没有建成呢。足足八年的时间,什么都没干成,说出去也是个笑话。那时候全国都光顾着搞运动,抓阶级斗争了,建设工作被搞的一塌糊涂。用人浮于事来形容那时候好像也不对,那时候的人干活还是很卖力的,就是效率不高,什么活都靠人推肩扛的,能有多大的效果呢?生产力的落后是没办法的事儿。

  经过铁路,下了坡就到家了。由于紧挨着铁路,家属区里的住户们每天都能听到“嗷嗷”的火车汽笛的吼叫声,就连车轮在铁轨上辚辚滚动时的震动都能感觉得到。那动静让人听了胆寒,尤其在半夜时分听起来,更加的让人觉得恐怖,而且在夜里听见火车汽笛鸣叫更让人有说不出来的一种凄凉感,那声音仿佛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在绝望地哭泣,透着生无可恋又无可奈何的那种绝望。玉芝在从贵州到东北的这一路上没少听见火车的嚎叫声,每次听到都是这样无以名状的感觉。幸好现在的火车没有这样凄惨的叫唤声音了。

  玉芝到家时,还没到自己家的三楼走廊就听见她母亲又在“嗷嗷”地叫骂。她这阵子像疯了似的,只要看见花言巧语欺骗过她的那个女人的影子,就开始叫骂。满嘴的污言秽语,句句离不开生殖器。可是人家要么不理睬她,要么就站出来几句话就把她怼得哑口无言。她从来都讨不到便宜,却又不甘心。自家本来住着好好的大房间,偏被人家两句好话就给换走了,害得一家老小挤在只能放下一张床的小屋子里,姑娘儿子都大了,还跟爹妈挤在一张大床上,这叫什么事儿呢?

  全家只有玉英能说服母亲这个傻女人,玉英却没在家,不知跑哪儿玩去了。大女儿玉芹畏畏缩缩地站在母亲身边,既说服不了母亲,也帮助不上母亲。人家那个女人已经满不在乎地把房门关紧闭,还在屋子里唱起歌来了。

  玉芝趁着母亲骂累了的空档,把小老美姐俩骗走她煤核的事儿告诉了母亲。母亲又大着嗓门地吼骂了她一顿。“不怪人家说你,你就是个大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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