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县城里的运动高潮也波及到下面乡村,各村里也是大小批判会、揪斗会不断。有一天宋大爷看看金石不在家,偷偷对大娘说:“老张被绑走了这么多日子了,也听不见个信儿,谁知道怎么样了。”大娘一脸无奈地说:“谁知道怎么着了,唉!这年头哇,就听天由命吧。”
被“专政”的对象进的是“牛棚”,不够“专政”条件,但是思想不够激进,问题又不太严重的,就进了“学习班”。
欧阳兰她平常就是一个温柔且又谨慎的女性,自从丈夫被打成右派以后,她说话做事更是谨小慎微,所以造反派也没有找到她的什么把柄。但是这并不能保证她就没有问题了,先是有人给她写大字报说:“她对革命运动不热情,和右派分子的丈夫划不清界限,甚至对‘群众专政’运动不积极拥护”,等等。
后来还有人对她的出身产生了怀疑,根据她在档案中填的是:普通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父母多年前已经去世。
不过,经调查她还有一叔叔移居海外,究竟干什么没人知道,前些年他们还曾有书信来往,大家一致认为这一情况值得深查。但是,要想进一步查证,去海外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去她家乡省城调查,可是省城那里经过住户的搬迁,已经无证可查,只得作罢。
后来,也没有找出什么值得深挖的线索,所以只得让她暂时进了“学习班”,等以后查出什么问题再揪斗她吧。
在学习班里也不是自由行动,而是统一食宿,统一学习毛主席著作和统一进行思想改造。
牛棚里的专政对象,他们的伙食是把个人口粮转到附近一个某单位的集体食堂供应。这些“牛鬼蛇神”们食用的饭菜,质量和数量是可想而知的,他们经常没菜吃甚至喝水都限制。这样的情况如果不依靠家属,其身体是难以维持的。各人的家属为了不让自己亲人的身体垮掉,都隔两天送点吃的来。每次来时还一定要给负责人,尤其是碰上“八字腿”值班,一定要说点好话,递上根香烟,这样才会顺利的“通过”。
张择儒的口粮是农村的,所以他的口粮还得由高家屯大队来供应。而高家屯大队供给的是一些高粱、玉米之类的粗粮,本来这些都是难以消化的食物,磨地还粗粗拉拉。这些年他在高家屯自己生活吃饭不规律形成了胃病,自从进了牛棚心情又不好,所以几日内就愈见消瘦。
张择儒的家属欧阳兰因为进了“学习班”没有了行动自由,这个工作就只有靠小兰了。小兰在学校食堂里买上些菜,遇上食堂改善时,买上几个大馅包子,煮上几个熟鸡蛋,装在一个布口袋里给爸爸送去。
同样,她也是得先到办公室里,给值班的人员报告一声,然后再送到爸爸被关的牛棚里。
这一天,小兰照例去给爸爸送吃的,值班的正是八字腿,小兰有些战战兢兢地说:
“同志……”
张海同听到有人喊他,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突然一个貌似天仙可又不是天仙的少女站在面前。
只见她高挑个,瓜子脸,细眉毛大眼睛,双眼皮,白皙的脸颊因为心里害怕涨地有点微红,这更显得粉红细腻,两个麻刷小辫梳在脑后,她无妆淡雅,靡颜腻理。一身朴素的蓝裤白褂,特别适身合体。
张海同半弓起身来,圆瞪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时有些发愣,因为他想不到吉南县还有这么漂亮的女孩。他迷着那似笑非笑的蛤蟆眼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是给我爸爸送吃的来了。”
“嗷,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是谁呀?”
“我叫张小兰,我爸爸是张择儒。”
“噢!那个右派分子啊,你多大了,在哪个单位上班?”
“我没有上班,还在县中读高三。”
张海同的连续询问,使小兰感到既讨厌又恐惧,但是还不得不一一回答。
“你在学校里站的哪一派呀?”
“我哪一派也没站。”
“为什么?我们都是革命青年,应该朝气蓬勃,应该是革命的先锋……”
“因为我出身不好,我……”
“哎!你不要背家庭出身的思想包袱吗,一个人的出身不能选择,但是所走的道路是可以选择得,你父亲虽然是右派分子,他有错误,但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吗。”
张海同一边不厌其烦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逐渐地向小兰这边移动。小兰畏惧的低着头,身子不由自主地慢慢后退。
“你要甩掉思想包袱,跟上革命队伍大踏步地前进,争取做一个积极上进的革命青年……”
张海同一边絮叨,一边继续向小兰这边靠近,小兰虽然逐步后退但她赶不上他前进的速度,眼看已经贴近小兰的身体了,小兰本能地侧身跨了一步,才没使张海同挨上自己的身体。小兰有些颤栗地说:“同志,我,我给我爸爸送……送过去?”
“不要着急吗,我来给你讲一些革命道理。你作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应该和你父亲划清界限,多学习‘毛主席著作’,以利于你的思想进步,改造好自己的思想,积极地参加革命队伍,主动地接近革命干部和革命同志,争取早日成为我们革命队伍中的一员……”
虽然小兰又向侧面跨出一步但并没有走远,张海同还是一转身抓住了小兰的手低声而又急促地说:
“小兰同志你要求思想进步吗,我们可以谈谈,我会帮助你进步的……”
“不,不……你,你放开我,放开我……我,你……”
小兰用力猛地一抽,努力挣脱开被抓住的手,跑到屋门口外,回头看了一下张海同,那双含着像狼一样欲火的目光,还在贪婪地盯着她,小兰浑身颤抖着怯怯地说了一声:“我送过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跑到牛棚那边去了。
小兰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到家以后还心有余悸,胸膛里砰砰跳个不停。
此时他想起了天昊哥,如果他在那该多好,他一定会陪着自己去的,有他陪着就不会那样恐惧也不会被那双恶狼般的目光盯着。
两三天过去了,妈妈还没有回来,爸爸还需要送吃的。小兰一想到那个地方,心中就像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又去了“牛棚”。
只要送东西就得经负责人批准,没办法,小兰只得壮着胆子来见负责人。
进了办公室,又是那个张海同在这里值班,只见他叠着八字腿正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看报纸。一见小兰进来,那两只眼睛射出了两道像火一样的光,还没等小兰说话,就凶狠狠地说:“去吧!”
小兰不知何意,她颤微微地转身去了关押爸爸的房间,看守的人开开门,小兰看见爸爸佝偻着身子躺在一块木板上,见女儿来了,艰难地抬头苦笑了一下。小兰见此情景,哽咽着问:“爸爸你病了吗?”张择儒痛苦的摇了摇头说:“没有,不知怎么地,这两天他们打得我特别厉害,我现在几乎没法走路了。”小兰掀开爸爸的衣服只见满身淤血,皮开肉绽,真是惨不忍睹。小兰不由得双眼含泪几乎哭出声来,她知道这是八字腿张海同在报复。
从爸爸房间出来,她愤怒地闯进了“办公室”,见了张海同厉声说:“你怎么这样龌龊,太不像话了。”张海同低着头斜着眼瞅了一下张小兰,皮笑肉不笑地说:“什么叫龌龊,这是革命群众对反革命右派分子采取的革命行动,如果‘他’思想还不‘开窍’,那以后对‘他’采取的革命行动会更严厉。”
小兰听了这些话,心里像针扎一样的剧痛,她无助地站在那里,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精神一阵恍惚,身子几乎歪倒,她下意识的扶住了旁边一个临时搭成的木板床。
就在这时,只见一条黑影像凶煞恶神般地向她猛扑过来,吓得小兰一声尖叫,她本能地挣扎着并发出惨烈的喊叫声。还没等她喊出第二声,一只拳头狠狠地砸在她的头上,小兰只觉得天旋地转随即失去了知觉,身体不由自主地歪倒。
当她稍稍清醒一些时,发现自己衣服不整的躺在那个木板床上。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孔正向她露出得意的奸笑。这时,她觉得头部及私密处疼得利害,顿时感觉眼前一阵发黑,竟再一次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兰发现自己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半躺半坐在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那个禽兽不如的张海同,正坐在对面悠闲的看着报纸。小兰气的只觉得眼冒金花,浑身发抖。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去告你!”
只见他斜着眼睛发出一声冷笑:“嘿,告我!告吧,你这个反革命黑五类的狗崽子,只要我向组织上写个检查,表示要擦亮眼睛认清是非悬崖勒马,坚决迷途知返就没事啦,可是你呢,谁听你的呢!你会落个企图利用美色拉拢革命干部下水,妄图破坏革命运动的坏分子,嗯?想开些吧,只要你乖乖地‘听话’,以后再送饭时,‘来办公室打个报告’,保证就没人再打你爸爸了,哼!”
是啊,谁会听她的呢?小兰无助地仰着头,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屋顶,她想透过屋顶看看“天”,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了那黑黑地屋顶,她觉得心里在流血,她想喊,喊什么?她想诉,向谁诉?无奈,她只得自己默默地离开这个肮脏的屋子。
她又来到关押爸爸的房间,张择儒看到女儿去而复回有些诧异,而且看到她有些精神恍惚,就急忙关切地问:“怎么了小兰?出什么事了?”小兰喃喃地说:“没什么,他们……他们以后不再打你了。”
张择儒听着女儿那有些异样的说话,再看看女儿那沾有污垢的衣服和那凌乱的头发,似乎明白了一切。只见他猛地挥起拳头砸向自己的脑袋,大声哭喊着:“我该死啊!我有罪啊!我对不起你啊!孩子啊……我该死啊!该死啊……我的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小兰慌忙抱住爸爸的头哭喊着说:“爸爸……不要啊!爸爸你不要这样啊……爸爸……”
父女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让看守的人也觉得心酸,于是,他们慢慢把小兰劝出了屋子。
小兰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家,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呀,爸爸被关押在牛棚里折磨得体无完肤,妈妈在“学习班”没有行动自由,自己受到了一个少女最耻辱的玷污。
她觉得整个屋子里暗淡无光黑乎乎的,眼睛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朝窗外看去,可是同样觉得那么昏昏沉沉什么也看不见,好像整个世界都笼罩在这昏暗之中。
她无力的躺在床上,觉得头部非常疼痛,双手抱头斜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睛细想着发生的一切,感觉自己的身躯是那样的脏污,那样的令人作呕,她以后再也不是一个洁净的女人了,她感觉已经无颜再见天昊哥,甚至没脸再活在世上了,她越想越觉得这世界对她太不公平了。于是她拿起剪刀,解开胸襟,眼泪像喷发的泉水涌出框外,她在心里默默地喊了一声:“爸,妈!”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