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一九六八年的春天有些天旱,野草树木发芽好像也晚了许多,大地显得那么干涩而带有土腥味,一切都有些死气沉沉。
唯有文化大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批判会,辩论会日以继夜地进行。各地都有难以调和的派性斗争,吉南县的两派斗争也是非常激烈,几乎各单位都分成了两派,大小辩论会天天都有。批判文章,大字报把大街小巷的墙上贴了一层又一层。
在一个天气阴沉的早晨,天刚蒙蒙亮,高家屯来了一伙戴红袖标的青年人。红袖标上写着“纠察队”还有一行小字“新东方革命造反兵团”。他们先找到了村文革会问清了张择儒的住处,很快就找到了他本人,在张择儒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像一头“驴子”似的用绳子牵着带回县城去了。
当张择儒被带到县中学操场上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县里各企业的职工,有附近公社的农民,还有各学校的学生,看来是一个大型的批判会。他被带到操场的一个角落里,只见已有十来个人也是被五花大绑,低着头站在那里。旁边都有“纠察队”掐着脖子或抓着衣领控制着。
他微微侧着眼看了一下,呀!是刘文凯书记,王进业县长,宋月明副书记,还有农业局长刘玉林……以及县委直属单位的一把手领导们,还有县中学校长李民。
“喂,喂,大家注意了!”只听扩音器里响起了大会开场白的声音。“在大会开始前,我们进行对领袖地崇拜活动,同志们立正!”
随着话音一出,有人马上高举起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肖像,并且有人领头高喊:“忠心祝愿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愿我们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所有在场群众都一齐跟着喊过之后,批判大会开始了。
主持人宣布批判大会正式开始以后,各造反组织的领导者和骨干分子高举着拳头,嘴里不停地喊着口号:“打倒反革命走资派刘文凯!”
“打到反革命走资派王进业!”
“打倒反革命右派分子张择儒!”
“……”
下边的群众也跟着高声呼喊,霎时,口号声,呐喊声响成一片。
批判会结束以后,把这一伙反革命集团分子,都关押到了“牛棚”里,“牛棚”就设在县城南关一条街上的一个大院子里。这所大院子,原本是县里从旧社会接收过来的一个加工作坊,后来成了县农机具修理厂,自从修建了新的厂房,这里就废弃了。现在成了临时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都是一些单独的小房间,这些“牛鬼蛇神”就被分别关押在各个房间里。院子里还有三间连体的房子作为临时办公室。大门口有两个纠察队员把守,院子里还有流动哨。
张海同,是县机械厂的一名工人。因为他走路时两个脚尖向外撇着,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八字腿。他现在是管理这个“牛棚”的头头,也是审问这伙“反革命集团”的直接负责人。
为了尽快落实这一反革命集团的反动罪行,每天都进行着同样的“审问”工作。不知是审问者的水平有限,还是被审问者顽固不化,这些“牛鬼蛇神”已经被关进来好几天了,也没审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有一天总指挥高力钢来到了“牛棚”,在办公室里,高总指挥向全体审查小组的人开了一个会。对小组审问工作的进度,给予了严厉的批评,然后又作了具体的部署。
总指挥走后,张海同对小组成员们进行了训话:“根据领导的指示,我们必须要加大审问力度,尽快让他们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
根据领导的指示以及“暗示”,他们觉得必须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要对他们实行特殊“教育”,否则他们是不会交代的。
他们高喊着口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暴烈的行动……”
审问走资派的行动从县委书记刘文凯,一直到农业局长刘玉林,都逐个进行了“审问”和特殊“教育”。后来轮到张择儒的时候,经过了更严厉的特殊“教育”。
审问小组负责人张海同,看到还是没什么进展,有点不耐烦了,他走过来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说:“嘿!‘张择儒’这个名字叫的好哇,你是本着一辈子崇拜孔老二,反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吧?”张择儒低着头说:“名字是父母给起的,这对我的革命志向没有关系,我是拥护共产党毛主席的。”八字腿把脸一杨说道:“怎么说没有关系呢?因为你崇拜孔老二,所以在你的住处搜出来的都是书。你要是有无产阶级思想,那你就叫‘张择无’或者‘张革命’了。”
“……”张择儒觉得无法答复。
只见他翘着八字腿,像是很有知识地讲解道:“啊!这名字啊,能代表一个人的志向,比如说我,我现在不叫张海同了,我叫‘张造反’,我要向四旧造反,向资产阶级造反,我要向你们这些牛鬼蛇神造反。这就是我的志向,这就是我的斗争目标。”
没有人应声,只有张海同继续坐在椅子上怒吼:“你张择儒!拒不交代你们这几个反革命分子相互勾结,搞反革命活动的事实。难道你这个破落资本家的狗崽子,还想回到旧社会当你资本家的阔少爷吗,哼?”
张择儒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说:“我们家从我父亲年轻时就是穷教书的,怎么成了资本家了呢?”八字腿把眼一瞪,怒斥道:“你还敢抵赖,省城有一趟街解放前不就是你家的吗?”
“省城的哪一条街会是我家的?”
“张庄街不就是你家的吗?”
张择儒听了后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解释说:“不错,从前我们家是在城郊住,因为村内大多是我们张氏家族,所以村名就叫张家庄。后来城市扩大了那儿改建成了一条街,那条街就依我们村的名字命名的叫‘张庄街’,这与我家有什么关系。”张海同厉声地说:“那条街上不都是你们张家的房子吗?”张择儒分辨说:“姓张的是我们那个村里的大家族,几乎百分之九十都姓张,当然大部分都有自己的房子,虽然我也姓张,但也不能说那些房子都是我家的呀,再说从我小时候我们家就不在那儿住了,而是跟随父母在市里租房子住。”
张海同把眼一瞪,强词夺理地吼道:“你还敢强辩,那一趟街反正与你家有关系。”张择儒觉得实在不可理喻,再也无言以对,只能无奈地低着头。
“看来你是死不改悔啊!给我狠狠地来。”张海同瞪圆了眼怒吼着,这时屋子里再次出现了“教育”声和呻吟声。
牛棚里,经过特殊“教育”,不断有新的情况出现。有的爆出了自己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有的说自己是被通缉的反革命分子,老校长李民因为经不住教育而暴毙了。审查小组通知了家属:“反革命分子李民,他自绝于人民,畏罪自杀了,赶紧把尸体弄走,不要污染了革命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