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右肩上,有一团硬肉疙瘩,时常想起来摸上一摸。年纪大了,它渐渐在软化缩小。但留在心中的记忆却始终如新,这是插队下乡时,在农村劳动留在我身上的唯一印记。
怎么回事?听我慢慢给你讲:
下乡两年后,抽调知青安排工作开始。队里头一个就把我报的公社,结果,不知道什么理由给打了回来,闹得心情异常郁闷。后来,队里又连着报了两次,都被打了回来。据说,我因为言语上得罪过知青办的负责人。也有的说,是受档案中家庭记录的影响。那时候,举目无亲,有什么委屈都在心里憋着。久而久之,闹上火牙疼的毛病,天天脑袋一挨枕头就开始钻心的疼,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白天起来一干活儿就好。那时候,也不知道去医院去治疗一下。
冬末春初,生产队里没有什么活儿了,这待着牙就闹腾。不如找点活儿干,队长说:“有个烧砖的活儿,挺累的,你能干得了嘛?”不就是挑砖嘛,我这两肩膀在菜园子里挑菜,挑粪已经练出来了,“没问题,能干。”第二天,我和郑海就去砖窑报到了。队里砖窑是今年新建的,负责人兼技术员是老孙,是长明的姐夫,由于长明的姐姐是村里的老大姐,老孙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村里的 “官姐夫”,还有刘宝昌,家庭出身不好,能干活有门道,还不惜力气。老朱说话一口唐山味,是民兵连长的大哥,走到哪儿都背个砖头大的半导体收音机,娘们儿似的干活不行。好像是干了没几天,累的受不了就走了,还有个人忘了姓名。不过,壮劳力就是郑海我俩和刘宝昌,苦力地干活,挑砖坯上窑。原来,队里甭说没有砖窑,就是打架村里找块砖头都找不到。秋天,开始先拖砖坯建马蹄窑,等我们报到,就是要装窑开烧了。
马蹄窑是最古老形式的烧砖窑,地上挖一米多的坑,窑口朝着迎风的西北方向,用砖坯砌一个锥形的圆筒,一般出地面三米多高,再培上厚厚的土,中间用砖坯砌出旋拱。然后,在旋拱上码砖坯,烧火在底下如同家里的灶坑。我们的活儿,就是把砖坯挑到砖窑,再顺着斜坡爬上三米多高的窑顶门,从窑顶门把砖坯递给老孙,一块一块地码上。码砖坯看似是轻巧,其实,既是技术活儿,要保障每块砖坯的缝隙均匀,让烟火气通畅,在狭小的空间里,一会儿蹲着,一会儿撅着,那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挑砖的木架子,立放四块砖宽窄,穿着四根八号铁丝,一根小扁担一米多长。一块砖坯重六斤,烧成砖重五斤。老孙不敢让我们多挑,怕压坏身体喽。一挑四十块砖坯240斤,挑了两趟感觉还不费力,就是爬窑陡坡有点费劲儿,这挑砖坯和在菜园子挑粪,挑菜是两码事。菜园子的扁担宽又长,担起来颤颤悠悠,只要步伐跟上扁担的颤悠劲儿,担子显得特别轻省儿。可这挑砖就不一样了,小扁担又短又窄。一点颤悠劲儿都没有,死沉死沉,实实惠惠地压在肩上。而且走起来砖坯挑子一晃一晃,扁担在肩膀上拧过来拧过去。几趟挑下来,肩膀又红又酸又痛,挑着担子步伐不稳有点晃荡。
老孙看到关切地问到:“能行嘛?”
“没事,有点不习惯,一会儿就好了。”
“那你们歇歇,我去队里和保管员要几付垫肩。”
老孙去队里走了,我们坐在窑上揉着肩膀。我还好一点,这两年在园子挑菜,挑粪肩膀磨炼出来了。郑海的肩膀扛麻袋有一套,很少挑扁担,肩膀有点肿了。垫肩拿来了,垫在肩上缓解了不少。刘宝昌看着我俩挑砖的姿态说:“你们别跟挑水那样挑,把扁担横过来,让两个肩膀都担上分量,两手拽着挑子的铁丝。担子分量均衡,挑子也不晃了,上坡时也不一边高,一边低了。”按照他说的那样一试,还真是轻巧不少。细想以前物理课上,老师讲过压强的原理,现在两肩担担子,压强面积增大了,压力自然就减小了。而且横着上坡,担子力量均衡,也就不歪到一边费劲了,不经意间在这里理论与实践结合了。
过了几天,挑砖的活儿干得顺过架了,担子也不感觉死沉了。原来,空空的窑坑已经渐渐要平了。
老孙说:“今天,咱们铆铆劲儿,把窑装好,明天就点火烧窑。这一烧窑,咱们就能轻省几天了。”
窑装满后,封上窑顶门,在上部留出烟道,在窑顶薄薄抹上一层泥。队里马车拉来几车苞米杆和刨出的高粱茬子和苞米茬子。这茬子要挨着个把土磕净,这砖窑的大灶坑填进一大车苞米杆,又扔进半车苞米茬子,窑门口摆上一抱毛柴。点火!可连划好几根火柴,都被风吹灭了。大伙儿围在一起挡着风,划着火柴往毛柴那里一凑,顿时间呼的一声,烈焰腾腾,浓烟滚滚,苞米杆子在窑里烧得霹雳吧啦乱响。人员分成黑白两班,人歇火不能停。第二天,发现总烧苞米茬子,温度上不来,又紧急拉来几车菜园子的旧障子。一捆一捆的柴火扔进窑膛里,火焰把窑膛烧的由红变白,半天后,火苗窜着高地从窑顶缝隙中冒了出来。低头往窑门里看,一片火焰十分耀眼,只见那旋起的拱,忽忽悠悠地好似在晃荡。简直都怀疑被溶化了似的。问老孙怎么回事?他说正常现象,火候烧到时候就是这样,再烧两天就基本可以了。
第三天早上,老孙扒开顶封砖,看看窑里的情况,告诉窑门那里不要再添柴火了,用砖坯把窑门封上,窑顶抹上泥。闷上两天就可以出砖了。这两天,大家天天还要过来,收拾收拾现场,做出砖准备。
出窑喽!大清早,大伙儿就来到砖窑,还有好多看热闹的。窑顶上封的一层砖坯,半生不熟,揭开后码在窑顶边上。下次装窑再烧一遍。拆开封窑顶门的砖,从那里装担子。歇了好几天的砖挑子又担上了,刚开窑的砖拿着还烫手。烧好的砖比砖坯要轻,码挑子时试着多装一层,就是48块,挑着下窑感觉不太沉。再加8块,又再加8块,直到码到砖排子顶,那就是4块×8层=32块,前后就是5斤×64块砖=320斤,那时候,年轻干活儿不惜力气,争着抢着,不偷懒不耍滑,还有一股傻乎乎不服输的楞劲儿。
码砖也是有讲究的,打底横竖交叉16块,一层一倒换压住茬儿,12层高,再顶上压8块砖,正好一摞200块。一个人连装带挑再码垛,真是够忙乎的。到晚上下工时,半窑砖已经挑出来了。
晚上,到食堂吃饭,手端起饭碗一着热,忽然感觉手怎么疼得直钻心,放下饭碗仔细看,两只手怎么指纹都没有了,手掌上纹路也不清晰了,捏着手指肚一挤直冒血。看看郑海的手跟我一样,也磨得薄了一层皮。原来,砖窑预备有砖夹子,感觉使不惯,人家别人戴手套,我俩就徒手搬,砖坯时磨手还差点,就是烧成砖,摸在手里跟沙轮似的,干活儿时没注意,结果给磨的连指纹都平了。晚上睡觉,这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一碰就疼,一热也疼。这又能怨谁呢?
第二天上工,手缠上胶布,又戴上手套。再也不敢徒手搬砖了,拿着砖夹子小心翼翼地,手不敢吃劲儿。他们几个一看就乐了,说道:“手磨破了吧?一开始让你们使砖夹子不愿意。你们那细皮嫩肉的那架得住磨呀?”伸出他们的手让我们看,一层层厚茧子,也磨的发白。可他们一直戴着手套呢。看来我们还是嫩呀!不知道保护自己,不仅仅是手嫩,这脑袋也嫩,农村有句话叫:“油梭子发白——短炼”。
那时候,干起活儿来,有股冲劲儿,有股楞劲儿,还有一股狠劲儿。跟自己较劲儿,手越疼越干,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自己。就这样,下来的几个月,手磨薄了又长上,长了又接着磨。肩膀压得红了、肿了、疼了。烧窑歇上几天,好了又接着挑。再红、再肿好了接着干。几个月下来,手上磨出了茧子,肩膀压出了肉疙瘩。原来,挑40块砖坯,后来挑64块砖坯,那是将近400斤呀。一直还感觉是件挺令人振奋的事,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怕,这要是压坏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没有人为你负责。
人至古稀,岁至暮年。400斤的重担,已是好汉不提的当年之勇,如今只是望之兴叹的想当年。回想起来,不知道是应该感到骄傲,还是应该感到庆幸,如此的重担压在幼嫩的肩上,不但没有把人压垮,还磨砺出坚实的臂膀。就是这条臂膀挑着希望与追求,挑着生活与梦想,从放下书包那一刻担起,到跨进古稀之门,轻也好,重也好,都是难以离开肩膀,在人生道路上砥砺前行。看过砖窑里熊熊烈火把土烧成砖,这是质的改变。同样心灵在烈火中,也由脆弱熔煅出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