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李德才到保定军分区当司令员已经6个年头了。
这天上午,保定军分区机关办公楼里静悄悄的。
司令部作战科的办公室在二楼,年轻的训练参谋冀树春正在制定着全区民兵训练计划,突然,他听到机关院子里响起了“砰、砰”的枪声。
那个年月,天天讲的就是阶级斗争,人们的敌情观念强得出奇。
“坏了,有情况。”他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手枪,连忙跑出办公室。
在办公楼门口,他和几个机关干部看到了李德才,手里拎着的卡宾枪口冒出一缕青烟。
“司令员,有情况吗?”他忙问。
“有鸟的情况,回去上班!”李德才若无其事地说。
几个惊魂未定的小参谋回到办公室,纷纷议论司令员为什么在院子里打枪。有的说他在打鸟,有的说他在过抢瘾。
“别瞎猜了,好好干你手头的工作。”中校科长苏维正一副见多不怪的神情。
“这是李司令的习惯,过一阵子不打几枪,他心里就不痛快。”
苏科长说对了一半,李德才戎马一生,玩儿了一辈子枪杆子。如今和平了,轻易听不到枪声,他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保定军分区旧址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加,他身上的毛病是越来越多了,除了战争给他留下的14处枪伤不时折磨自己,最近的心脏病也加重了,断不了就犯上一次。卫生所的那些医生老是告诫自己不让吃这,说是胆固醇高,不让吃那,说是容易高血压。
就是到省里开会,见了省军区的那些老领导,也都关心地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劝他实在不行就休养一段。远在北京的那些战友和老首长,也一再打电话来要他好好注意身体健康。莫非自己真的老了,该休息了?尤其是前些日子,北京和省里几次打来电话,专门叮嘱他的夫人张素珍,说不要让老李到处走动,要多注意他的身体。
而且,现在看不惯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
就说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吧,他在担任保定军分区司令员的同时还兼任保定市政协副主席,对地方许多同志还是比较了解的。但是他实在搞不明白,怎么原来过去好好的同志当中,就一下子出了那么多的反革命?当时,军队内部也开展了反右斗争,不少过去的好同志被打成右派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比如说彭老总,比如说老1团的邓华,那可都是和自己一起从死人堆里杀过来的啊。
就说不久前,连军分区机关中也有些干部贴出了大字报,说是要反军队中的右派。
这天,军分区政治部负责收集整理机关干部意见的宣传科干事张贻寒,夹着几张大字报来到了李德才家的小院里。
李德才住在军分区机关一进门右手的小院里,一溜五间很普通的平房,唯一有点特别的就是在东墙根儿单独搭了一间四面透风的厕所。那年月,城里机关的人们一般都用公共厕所,能拥有一个自家单独使用的厕所,就是身份的象征。
李德才家的房前有一块不大的空地,都让他给挖出来种上各色蔬菜。
一进门, 张干事看到李德才正在忙着给自己的那个小菜园浇水,见他进来,高兴地说:“小张,你看我这菜长得怎么样?”
张贻寒看着满园子里绿油油的青菜,连忙回答说:“司令员种菜有什么绝招,怎么长得这么壮实?”
“有鸟的绝招,就是种庄稼多使肥呗。”说着,他用勺子舀起一瓢粪水泼进菜畦里。
张干事看呆了,这时的李德才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员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猛将,更像一个土里土气的老农民。
半晌,他才想起自己是干啥来的。忙着报告:“司令员,有个事……”他不知道该咋说。
“什么事这么吞吞吐吐?”李德才不耐烦地问。
“李司令,有人给你贴了张大字报。”
“什么?给我贴大字报?!”
李德才显然没有思想准备,他把手中的粪勺子一扔,腾地站了起来,一指自己的脑门:“娘卖皮,贴在老子这儿。”
张贻寒解释说:“其实也没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
李德才恢复了老样子,用手里的草帽使劲地扇着,阴着脸问道:“他们在那上边都说些啥?”
张贻寒小心翼翼地说:“就是说、说你养鸡的事。”
李德才接过大字报,随手打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毛笔字:李司令爱养鸡,自己吃鸡蛋,别人闻鸡屎。
“娘卖皮的,他娘的平均主义!”李德才气呼呼地把大字报狠狠摔在地上。
张贻寒走了。
第二天,李德才夫人张素珍下班回到家,进门就看见满院子的死鸡,鲜血淋淋。
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要去警卫排叫人。一回头,见李德才提着一把菜刀正站在鸡窝门口。
授衔后的李德才夫妇
“你这是在干什么?想把人吓死。”张素珍手抚心口,惊魂未定的抱怨。
“娘卖皮的,我把鸡都杀了,看你们还贴大字报!”李德才恨恨地说。
他是越来越搞不明白了,怎么在战争年代里很简单的问题,放到和平年代就这么复杂。但是大鸣大放大字报是毛主席老人家提倡的,他丝毫不敢反对,就只能用这种非常的举动来作抗争。
的确,周围许多人也看得出来,最近李德才心绪不好。
那年冬季征兵开始后,保定地委和军分区联合召开动员大会,地委礼堂里被各个县委、政府和武装部的领导坐了个满满当当。
李德才和地委、专署、军分区的其他领导同志坐在主席台上,军分区王登高副司令员主持会议,李德才用双手托着头,趴在那里想心事。
忽然,礼堂的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行人,打头的是两位肩章上金星闪闪的将军。
前面墩墩实实的少将是河北省军区老资格的副司令员孟庆山,他在红军时期参加宁都暴动,后来到了红3军8师24团,当过副团长,乐安战斗和李德才一起负伤。抗战初期被毛泽东派回河北,发展了近10万抗日武装,先后担任过河北游击军司令、冀中军区副司令等职。因为没文化,在副军职的岗位上一干就是10大几年,从抗日战争到解放后还是河北省军区的副司令员。
孟庆山身后的是河北省军区新任司令员王道邦中将,江西永新人,和李德才是同乡。他1928年就参加红军,也是1军团的老同志,抗日战争时期曾经和李德才同在晋察冀1分区老1团。1949年他担任华北野战军第65军军长,抗美援朝回国后进入南京军事学院学习,毕业后调任河北省军区司令员,刚刚到任不久。
军分区王副司令员连忙宣布休会,赶到台下迎接,台上的其他军地领导也纷纷站起来鼓掌欢迎。唯有李德才,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动也没动,依旧坐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
孟庆山副司令走到台上,向大家摆摆手,操着一口浓重的河间话自我介绍说:“我,孟庆山。”又一指身后的王道邦,“这位是刚到咱们省的王司令,今天专门来和大伙见见面。”
王道邦也向大伙摆摆手,“我,王道邦。刚刚到省军区工作,请大家今后多支持。”
军分区王副司令又一次带头鼓掌欢迎。
孟庆山走到李德才座位前面,热情地说:“老李,王司令看你来了。”
李德才头也没抬,仍是用双手支着下颏。
孟庆山回头看看王道邦,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王道邦在抗日战争中先后担任过晋察冀1分区老1团副团长、团长、政委,深知李德才的脾气,对他这副模样毫不见怪,笑着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拽起李德才,“走,走,到你家看看去。”
李德才这才不情愿地站起身,被一行人簇拥着走了。
台下的人都看呆了,有个新上任的副县长,小声地冲身旁军分区的同志说:“我操,两个将军来看一个李德才,他还是那么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娘的,这司令当的!”
听那口气不知是羡慕还是嫌李德才牛皮。
第二天,宣传科张干事到李德才办公室送文件,顺便说起昨天的事。李德才把老花镜往桌子上一放,不介意地说:“什么将军不将军的,不就是王秃子(因为王道邦早早就谢了顶,走到哪里都戴一顶帽子)来了吗,用不着那么多的客套。”
末了,他又强调的加上一句:“他是司令,我也是司令!”
当然,李德才并不是不尊重领导,只是近来他的确有许多的事闹不明白,心绪不佳,脾气也就实在是大了点。
前不久,为了纪念红军长征胜利,有位解放军报社的记者同志特地来保定采访他,他只是把人家往军分区的菜园子里一领,让记者看满园子里的庄稼和蔬菜,关于自己却不愿谈起。末了,记者要给他拍张照片,他死活不让,说:“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照的?要照,就照咱们分区的菜园子吧。”
看到自己的任务完不成,记者没法子了。还是一旁的张干事机灵,他拉着李德才说:“那司令员就和菜园子合影吧。”这才拍下了一张难得的照片。
冀树春他们自然并不知道发生在背后的这些事情,只是嘟哝了一句:“这个怪老头。”依旧回到办公室里干着自己的工作。
李德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咔嚓咔嚓地拉动着枪栓,嗅着子弹出膛后的那股火药味,心情才略微平静了一些。
是啊,他是在用枪声排解自己不能为革命再多做些工作的烦恼;用枪声在告诫自己,台湾还没有解放,革命还没有到头,战斗还在呼唤着渴望厮杀的李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