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沿路撒下的种子,也许本人并不留意,可是,它在后 来人的身上生根、开花、结果了,正如他的前人影响他一样,鲁 迅、郭沫若、托尔斯泰、普希金……,如今,他的影响也同前人 一样,在下一代人身上萌生着这样那样的希望,成熟着大大小小 的果实。
魏巍这个名字,自晋察冀、延安的土地上培育成长之始,至 今整整五十载,半个世纪锤炼一个人,已属不短。自从那颗“种 子”投到人民战争这块土地上,他历经抗日战争的漫天烽火,解 放战争的浓烈硝烟,抗美援朝的艰难岁月,越南战争的凄风苦 雨,十年动乱的深重灾难……他尽情吸吮着生活的乳汁,孕育出 一棵棵枝叶繁茂的文学之树:《黎明风景》、《谁是最可爱的 人》、《春天漫笔》、《夏日三题》、《东方》……,他可以 说:我没愧对人民。他的名字连同他的作品,在一代人身上,曾发 生强烈的震憾,甚至在几代人身上,发生着莫大的影响。在许多 的心目中,若谈他所推崇的作家,其中就有魏巍。尤其是他七十 年代的力作——长篇小说《东方》的成就,将他的声誉推向一个 更高峰。当然,高峰不是终点,他还有极其雄厚的潜力,正在向 更高峰跋涉。
为魏巍写传记,其难度是很大的。我刚接触这件事情时,脑 子里顿时有个想法,曾喃喃自语着:“他是一座巍峨的大山,我 只能远远地仰望,怎么攀登啊!”
还是一步一步地接近了他,而且,毕竟站到了极点。好比登 峰远眺,“八千里路云和月”,“飞彩流霞胸中收”,那里,的确有着不同寻常的景致,令我仰慕,令我敬佩,令我陶醉。他对 生活的态度,他的创作实践,他对艺术的追求,他对人民、对祖 国、对党的挚爱,对一个作家来说所具备的,他都具备了,而且 很坚毅、顽强。又有他独有的素质和品质。
一九八三年八月,一个炎热的上午,我和他见了面,采访本 上写下“魏巍谈话录”几个字之后,便开始了这本传记的采写工 作。这本传记中所包括的内容,除我早些时候对他的记忆之外, 大都是通过对他的访问,对他周围同志的访问,而获得的。
开始,作家有些“冷淡",是一种谦虚的冷淡,他说:“不 要写吧!还活着,写什么传记,其实,也没啥可写的,人和人都 一样么!"
我毕竟在完成出版社的任务,而且非常执拗,他也就渐渐通 了。他说:“看来,你这么下功夫,我也得'认真对待'啦!”
就这样,我们的关系“火热”起来(之前,我们的关系就较 密切,他曾为我的长诗《高尚的人》写再版序,我常去看他), 一次又一次的专程采访开始了,电话也多起来。整理笔记,阅读 著作,研究评论文章,寻找各种有关材料,从开始到完成,整整 占用了我两年零九个月的“八小时之外"。期间,趁工作之便, 我曾访问过他的家乡郑州,亲自看了他少年时代生活的环境,读 书的学校。作家出生时的房子已拆毁,但后来他居住的房子还存 在,多年风雨,也已破烂不堪了。他工作、学习、战斗过的延 安、晋察冀农村,以前我都去迁,对那里的历史、地理、风俗人情等,我是了解一些的,记忆犹新。我还访问了与他同时代的人——少年时代的同学,战争年代的战友,和平环境下工作的同 事,以及和他一起度过四十年戎马生涯的爱人刘秋华,他们都从 不同角度勾划了魏巍的形象,启发了我的思路,打开了我认识的 大门。
我的工作采取的是新兴工业“流水线"式的方法,我写一 章,他看一章;他提了意见我再修改。等全书完成时,我又返回 来一章一章念给他听,一章一章修改。因是传记文学,我强调 “文学"的味道;而他因是“传记”,则强调历史的“真实”, 并不矛盾。所以,我尽量尊重历史,在表现真实的前提下,用文 学的语言、手法去描绘。这样,在开始的前五章中,我忍痛砍掉 了两万五千多字,留下“合理”的部分。但传记文学毕竟不是翻 版历史,用文学手法塑造一个真人,而且是一位显赫的作家,其 难度是多么的大呵,他所走过的枪声炮声的道路,是我后来听说 过的;他文学上已成就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学生,让一个学徒 工去理解一位建筑大师的设计思想,就象看“天方夜谭"。当 然,是可以完成的,那就是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劳动。
差距是在脚下缩短的。他为什么在抗日战争爆发、民族面临 危亡时,秘密出走?他为什么在战争最艰难的岁月,看出胜利的 希望,写出《黎明风景》这样壮阔的诗篇?他为什么在五十年代 初,国家面临繁荣,又面临帝国主义威胁时,写出了脍炙人口的 《谁是最可爱的人》?他的《井冈山漫游》的底蕴是什么?他的 一系列青年思想修养的论著的社会意义是什么?《东方》这一传 世之作是怎样完成的?……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向我提出来,一 个个逼近我,让我回答,形象地回答。
我沿着作家的足迹,一段一段地摸索着,寻觅着,我发现,首先他不是天生的“圣人”,他和别人一样,带着哭声降落人间 的,他是一个平凡的、普通的、挎着竹篮在火车站上卖过香烟的 “毛孩子”。但他后来不一样了,生活对他有了严酷的考试,他 接触的革命教育和现实生活产生了共鸣。他从黄河的呐喊中感触 到人民的力量,正义的力量,他最早(十七岁)眺望到希望的曙 天。他情不自禁地寻找了,而当他一旦找到那片热土,那个生机 勃勃的集体时,就“义无反顾"地和它“相依为命"了。
作家在谈到他的这段经历时,曾这样说:“我,一颗小小的 种子,被党的手投到了燃烧着的土地。然而,这块土是党的土, 人民的土,是以毫不吝惜的精力养育了我的这一块土。是她,让 我认识了敌人,认识了斗争;特别是,是她让我认识了人民,爱 了人民。我要永远感念这一块土。”于是,我寻到他生活的根基 了,是那样深厚、丰沃。在他的诗中,曾这样告诫自己:
“红杨树呵①,报答人民,
记清楚,
人民不仅养育了你的诗,
人民在饥饿里也养育了你;
记清楚,
在这苦跳的年代,
你应当把智慧也用于隆争,
把战争也当成诗。"
为谁而写?为什么而写?这个最基本的问题,就这么清楚而明确 的摆在这里了。我又发现,他具有作家的共性,更具有他自己独
①红杨树:魏巍的笔名.
有的个性,他就是他,而不是别人。这个特性是纵观全局而得出 来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的诗没有叛变过,他的心没有叛变 过。艰苦的四二年吃野菜、吃黑豆的年月,他没有灰心;十年动 乱,给他扣了那么多“帽子”,挨了那么多“棍子”他没有倒下, 而对“四人帮”搞的倒行逆施,有着自己的主见。就是在“黑云 压城"之时,他以一颗共产党员的心,不做亏心文章。在那个动 辄“镰铛入狱”、“横祸飞来”的年月,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容 易啊!他有着一腔志士的正气、文人的骨气。
这是我对他的思想把握,也是贯穿传记中的一条线,一个灵 魂。
当我怀着“临产”的激动,终于写完这部传记时,暑热的夜 风中,翻阅纸页时,嗖发现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写进去,心中仍有 “言未尽终”之感,恐怕“包罗万象”也不可能。从我所写到的 内容中,我希望读者能够了解他的全部,尤其是对他那宽大的额 头所包容的“文艺细胞”,对他那副宽阔的胸膛所包藏的一颗诗 心,必有深深的领悟。
夜露,滋润了窗外院里的花枝,我听到了须根吸吮的声音 了,花蕾绽放的声音了,明朝定是一个百花盛开的早晨。
作者
一九八六年五月八日于临潼
走向燃烧的土地——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