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隐隐传来的是地火滚动之声,那隐隐传来的是不可抗拒的 春的降临之声,那隐隐传来的是十亿雄涛击天裂岸之声……
一九七六年的四月,按照地球的运转,来到了中国的大地, 又是那样不凡地、带着寒噤中的微笑,来到了人们的心里。
早在三月二十九号,魏巍就听说,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前, 出现了悼念周总理的花圈。
魏巍坐不住了,他想去看一看,看一看那里发生的不同寻常 的情景。
次日,他去了,对山雨欲来的天安门广场进行了第一次巡 礼。当他走进天安门广场,远远地看到纪念碑的碑座上下,已经 摆了几十个花圈。人民解放军第二炮兵后勤部的花圈,还令人注 目地签了许多名字。纪念碑的碑座上,向着总理题词的那一面, 围拢着十几个人。魏巍走进一看,一个面孔略显黑瘦的中年人, 正捧着一张纸念悼词。当他最后读到“披荆斩棘”,“誓与党内 野心家血战到底”时,魏巍敬佩地凝望着他,心里默默地说:
“战斗,已经开始了!” 从天安门回来,魏巍激动不已,一种力量催使着他,使他坐 卧不安。他看到中国大地开始复苏了,天安门广场已露出了端 倪。自“文革”以来,他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受到春的喧闹,春的 宜人,春的希望。
那两天,传说天安门广场的花圈愈来愈多,简直成了 “诗 海”,“花山”,魏巍更加喜悦雀跃。四月二号晚上,魏巍接到 一位熟人打来的电话。电话中说:
“你听说了吗?有人攀到纪念碑上,树起了四块大木牌子, 每块都有两米来高。”
又是新事,魏巍忙问:
“写的什么?"
对方一字一句也念着:“红心已结胜利果,碧血再开革命 花,倘若魔怪喷毒火,自有擒妖打鬼人!”
“好!真带劲!”魏巍情不自禁地喊着,他的心沸腾了,他 的心早已飞向了天安门广场。
四月四日早晨,天色阴沉,料峭的春风里落着零星小雨。魏 巍和大女儿挤进了天安门广场的人群里。他四外张望着,整个广 场,悲壮肃穆,秩序井然。尽管细雨纷纷,送花圈的队伍,仍然 川流不息地涌来。在默默但兴奋的人群里,不断传来宣誓声和哭 泣声。魏巍和女儿来到纪念碑的碑座前面,那里有几个姑娘哀恸 欲绝地哭了起来,她们的眼泪和着绵绵的细雨打湿了白玉栏杆。 这里出现的景象,如同一座色彩斑烂、鲜艳无比的花山一般。这 是自然界不曾有、人世间也不曾见过的奇丽非凡的景象啊!魏巍 激动得脱口而出,说:“祖国大有希望!东方大有希望!”
回到家里,魏巍的心情很不平静,一直处于战斗前的那种昂 奋状态。可是,在那种形势下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追查,甚至坐牢的呀!魏巍也想到了这些,但更想到一个党员作家的良心,如 果不去参加这场人民群众要求改变自己命运的伟大行动,就会愧 对这页历史。对,应该撕破“四人帮”的谎言了,也许这一次能 够撞开沉重的闸门,找到一条生路吧!
他决定了:四月五日清明节,给周总理送诗去。他本想另写 几首,可是,精神太紧张了,心里老是静不下来,没写成,干脆 把一月份写的悼念周总理的诗翻出来,从中选了三首,把大女儿 叫过来说:
“你把它抄出来!”
“是要贴出去吗? ”女儿问e
“对,贴出去!”
“用毛笔还是钢笔? ”
“用毛笔,字写得略大一点!”
四月五日,这个不同寻常的清明节,一大早就降临了,魏巍 和女儿匆匆吃了饭,带上诗和一瓶浆糊,还有一个准备抄诗的本 子,还带上中午吃的面包和水杯。要走时,他女儿问'
“穿什么衣服? ”
魏巍沉吟了一下,觉得换上便衣反而更使人怀疑,自己是军 人,就穿军衣去,横竖出了事,穿什么也一样。
当魏巍父女俩来到天安门广场时,今天的景象又不同了,花 圈已经摆到了正阳门,松柏丛里,扯起了一道道绳子,上面挂满 了大大小小的抄着诗词的纸片。人们象汹涌的浪花,一个劲地向 纪念碑前汇合。
魏巍他们来到纪念碑南侧,距碑座几米远的地方,比较显 眼,魏巍给女儿使了个眼色,她就提着包挤进人群中去了,魏巍 坐在低矮的铁栏杆上,装作休息的样子,心里却为女儿捏了一把 汗,眼睛不住地盯着女儿去的方向,他觉得等了很长时间,在他 顾盼之中,女儿从人群里挤出来了。
魏巍赶忙迎上去,说:
“贴出去了吗? ”
“贴出去了,贴得很结实,已经有人抄了!"
魏巍这才舒了一口气。他好似看到人们正抄他那三首诗°
(-)
忽闻华夏失栋梁,
举国老幼尽哀伤。
松柏枝头花如雪,
白玉栏杆泪万行。
(二)
—生无私最忠诚,
临终何虑身后名。
愿将骨灰还中华,
明朝故国花更红。
(三)
悼念总理情义重,
行列绵绵如长城,
胜过雄兵几百万,
骇浪袭来应不惊!
刚刚贴完诗,他们正从碑座往下走时,突然一个穿便衣的姑 娘叫住了魏巍的女儿,原来是她小时候的同学。那个姑娘指着魏 巍问:
“他是谁?"
女儿说:“是我爸爸。”
魏巍只好迎上去同那姑娘握手:
“你在哪里工作?"
那姑娘没有答话,在手心里悄悄地写了个“公"字。魏巍心 里一动:噢!又是公安局的,不会出危险吧?他悄悄扯扯女儿的 袖子,赶紧离开了那里。
在天安门广场,魏巍看到了一场特殊的战争,没有发动,没 有组织,由人民群众自发起来的、以诗歌为武器同“四人帮"展 开的公开宣战。
这天下午,当暮色苍茫时,魏巍父女俩才离开广场,当到了 终点站,开往营房去的班车已开走了,他们就徒步跋涉在夜色 里。在静静的林荫道上,白天经历的这一切,仍然象怒浪排天的 洪流在魏巍的胸中回荡。
在他沉思默想时,女儿看看前后无人,悄声问道:
“爸爸,……今天这事,要是上面追查,象我们这些年轻 人,还可以说是认识问题,可是您呢?象您这样的人呢? ”
魏巍早有准备,干脆地告诉女儿:
“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应当同人民在一起!”
夜色洒满的路啊,很静很静,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嚓嚓 地响……
一九七六年,这个多事之秋啊!给中国人民带来了这么多的 眼泪:
一月八日,敬爱的周总理去世了。
七月六日,亲爱的朱德委员长眠了。
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发生了罕见的大地震。
九月九日,伟大领袖毛主席离开了人间。
悲痛、阴郁的气氛笼罩着中国的城市和乡村。
然而,在一片令人沮丧、担心、悲痛的哀乐声中,同时还洋 溢着另一种新的、充满希望,充满生机,充满反抗的声音。它象 排山倒海一样,冲向“四人帮”的堡垒!
十月六日,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在几个小时之内,胜利 结束了。“四人帮”终于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从而结束了为 期十年的统治。
十月的北京啊,红旗蔽空,鼓声震天。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游 行队伍,载歌载舞,象欢乐的潮水一样,向着天安门广场涌去。
魏巍精神焕发,喜悦奔放地参加了游行队伍,他那嘶哑的喊 声,汇进鼎沸的大潮中去了。
他在游行归来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
“打倒了'四人帮',使我们的面前,展开了令人无限鼓舞 的光明前景。一种新的勇气,新的信心,从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我确信:我们这个党是有希望的。我们的国家是有希望的。世界 革命是有希望的。”
“前进吧!同志们!今天的鼓声,不仅是庆祝已经取得的胜 利,而且是向着更加光辉的未来进军的起点。”
真是古诗所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 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共和国胜利的喜悦之中,魏巍以最快的速度写作着。经过多年的精心修饰,拥有七十五万字的《东方》脱稿了。
一九七八年文坛上的大事,应该这样记载着:历经二十年寒暑的长篇小说《东方》,今年已经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问世。
这部书的出版,引起了读者和评论界的深切关注。丁玲在 《我读〈东方〉》一文中,表示了这样的赞赏:《东方》“是一 部史诗式的小说”,“正确地、满含诗情地歌颂了一个伟大时代 和一群具有特点的新人,'最可爱的人'"。丁玲在《给孙犁的 信》中断言:“让历史去证明吧,一百年以后,有人想了解抗美 援朝,他们还得去读《东方》”。
自然,《东方》当之无愧地获得了一九八二年举行的首届茅 盾文学奖。
一天,他的一个失去多年联系的朋友 戴笃伯,闯进他的 生活里来了。时间是一九七八年六月,戴笃伯从湖南来到北京, 是来参加全国财贸会议的。
魏巍和戴笃伯的因缘,大家一定还记得《年轻人,让你的青 春更美丽吧!》这篇文章吧?那里面,魏巍写了一个二十四岁的 文化教员,在朝鲜飞虎山战斗中,他英勇作战,奋勇杀敌的事 迹,这个小伙子就是戴笃伯。
多年来,魏巍一直在惦念着他,寻找他的下落。一九六五年 末,一次魏巍在街上散步,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从贴报栏里看 到他的事迹。顿时,泪水模糊了眼睛。立即给他写了一封信,很快, 他也回了一封热情的信。这两封信都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了。
通过那次“偶遇”,魏巍才知道戴笃伯从朝鲜回到家乡后的 情况:在一九五二年十月的一次反击战中,他就负了重伤,成了一位双目失明的人。本来,他应由国家养起来的。但是,当他想 到了伟大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才刚刚开始,一个共产党员怎能 心安理得地躺在荣军院里休养呢?经他一再申请,组织上安排他 回到家乡湖南汉寿县搞商业工作。这时,他的一只右眼被挖去, 换成了假眼,左眼只有零点零一的视力,身上和头部还有没被取 出的八块弹片。他转业回到家乡工作后,那仅有的一点视力也没 有了,就是那样,他还练挑水。有一次外出工作,竟掉进一口井 里。
一九六五年,戴笃伯到北京治疗眼睛,由于医生回春的妙 手,使他的左眼恢复到零点零三的视力,又配上了一千度的眼 镜,一个明亮的世界又呈现在他的眼前了。他回到家里,看到一 个妇女在晾衣服,旁边有三个孩子,他正猜想这妇女是谁,小孩 扑过来叫他爸爸,这他才知道那妇女就是他的妻子。一个坚强的 战士,总算经住了伤残带来的考验。
时光荏苒,“文革"一乱十年,这十年的风风雨雨,戴笃伯 如何了?魏巍又如何了?生死两茫茫啊!
一得到戴笃伯来京的消息,魏巍立刻赶到他的住所去看他。 那是一个初夏的晚上,天气有些闷热,阴云遮住了月亮。这天气 的气氛和两人的心情是一致的。当魏巍出现在门口时,戴笃伯跨 步向前,握住了魏巍的手,那表情那动作,比亲人还亲。
魏巍看到他:穿着白衬衣和一条褪了色的绿军裤,一头黑发 还那么茂盛,戴一副黑色墨镜,精神很旺盛。魏巍心里感到无限 欣慰。
戴笃伯看到魏巍红光满面,虽不象在朝鲜时那么精干,头发 也白了许多,额顶更宽了,脸上多了些皱纹和斑点,但身体还结 实,乐呵呵的,有一种老人特有的慈祥。又得知魏巍将有《东 方》出版,还有更多的文章发表,心里阵阵激动和欢喜。
沉默了一会儿,戴笃伯关切地问:
“闹红卫兵时,听说你写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也挨批判了!是吗? ”
“不只这一篇,五十年代,包括在战争年代写的一些都扣上 了'毒草'的帽子。”魏巍不仅为自己的作品遭到不公正的批判 而痛惜,更为伟大的党出现这样的历史而痛心:
“真假不分,是非颠倒,国民党整共产党,坏人整好人,真 是不该发生的劫难啊!”
“你没挨游斗吧?”
“那倒没有。大会小会批了二十多次,咱们毕竟没做坏事, 那些'鸡蛋壳里挑骨头'的错儿,也损坏不了一根汗毛。”说 罢,魏巍哈哈地大声笑起来,从来没有的开心畅快。
笑声之后,魏巍关切地反问道:“似乎听说你被整得挺厉 害,是吗?"
戴笃伯凑近身子,感触很深地说:“对于'文革',开始我 是积极拥护的,还写了《向我开炮》的大字报呐!可是过了不 久,我就被打成'黑样板'了。揪斗啊,批判啊,真是急风暴 雨,让人喘不过气来啊!”
戴笃伯有些激动,他停了停说:“受'左'的路线干扰,我 也吃够了苦头,最残酷的是让我跪在瓦片上思过”,他指指膝盖 说:“这对膝盖骨都跪坏了。但是,我绝不屈服,我想着你在文 章里的这样一句话:'我能够这样的害怕战争吗?'美帝国主义 的飞机大炮没吓倒我,几个乱世之辈能奈我何? ”
听着戴笃伯的诉说,一阵雨雾蒙住了魏巍的眼睛,这样的 往事千万不能再有了。他们的话题转到各自的工作上。
魏巍问道:“你的商业工作还好干吧? ”
戴笃伯摇摇头说:“麻烦事不少,虽说不会犯路线错 误了,可亲戚朋友的关系不好处啊!”
“是不是走后门之类? ”
“对。不过,咱八路军有个传统,叫公事公办,谁也别想占 便宜。亲爹亲叔也不例外。”
“那不得罪人吗? ”
“得罪。我的哥哥就让我'顶'了。他说,你的血水泼在清 水坝,二十多年没让你照顾过一次,这回就给批三千斤化肥吧! 我说,不行,这个口子一开就堵不住了,咱不能搞'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一套!”
说罢,戴笃伯自信地笑了,一边将水杯推给魏巍,一边取下 眼镜,用衣角擦拭着,两人的心跳到一个欢快的节拍上。
说话间,天气起了风云,外面哗哗地下起暴雨来,雨点打在 玻璃窗上,发出“叭叭”地响声,风也呼啸着。自然界的鸣奏, 给他俩的谈话增添了壮观的色彩,和着强烈的风声雨声,那谈话 逐步深入,魏巍透过二十八年的风雨征路,看清了一位共产党人 的心,他象金子一样坚韧,不怕烈火烧炼;他又象金子一样珍 贵,闪闪发光。
魏巍在回来的路上,透过雨水溅打的汽车玻璃,向外眺望, 好似看到风雨路上,有一位挺着伤残身子的人,昂首阔步,从无 边的暴风雨中走来,狂风恶浪没有使他止步,险滩激流没有使他 倒下……
夜幕拉下长长的黑翅,雨丝还在编织着春的梦幻。魏巍没有 睡下,又习惯地在他的卧室踱起步来,他预感到一种新的、美好 的征兆,胸中躁动着遏止不住的冲动。
又是一个好天。清晨起来,魏巍便走到户外锻炼,他爱锻炼 的科目是“骑马蹲裆式”,一次又一次地蹲下,站起,口中喊着“嘿哟,嘿哟”的口号,好似在给自己鼓劲。这样反复地练上几 十次,上百次,等出了汗,汗水从红红的脸颊上淌下来,他才停 住,然后再围原地转几圈,舒展舒展双臂,才算结束。
他看晓色尚早,便信步走向大院的马路上,两眼向路边的树 木看去,也许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才这么舒心地看大自然,竟使 他诗兴大发起来,激情躁动起来,那柳枝在晨阳里象一根根金条 一样,上面绽出一个个带露水的蓿蕾,毛茸茸象无数根金针。丁 香树也作蕾了,在枝杈上缀满一撮一撮的小花苞,来日一定是喷 香的世界。往地上看去,绿草萌生出一片绿影,性急的植物已钻 出地皮,擎出一两片叶瓣,嫩得可爱。春,来到了大地,春,来 到了魏巍的心头。
当他正如醉如痴地欣赏时,他的大女儿来喊他了:“爸,电 话!”
“喂,我是魏巍……啊,陈明同志啊,你好!”
从魏巍的神态声音上,已看出他兴奋的样子。
“好,我去接你们,就这样吧!”
秋华也凑过来了,孩子们也凑过来了,魏巍说:“丁玲同志 要到咱家来,吃了饭,我进城去接。"
无疑,这消息给全家带来特有的欢乐气氛。在去接的路上,魏 巍坐在汽车里,追思起与这位多灾多难的女作家的交往和她的不 平凡的经历,心中一阵怆然、愤然,欣然。那第一面是在延安, 三十四岁的丁玲率领着第一个战地服务团从山西前线回到延安 时,在文协的办公室里,魏巍作为一个从戎不久的小八路见到了 她,她侃侃而谈,意气风发,英俊里透着威武。以后到了晋察 冀,在一位朋友的家里又见到她。解放后,魏巍写了一些散文, 又曾得到丁玲的赞赏。虽然熟悉,但来往不多。以后便是她遭到不白之冤,十二年的北大荒生活,五年的铁窗生涯。这么多年不 用说见面,连音信都不知道。今天,当她的问题得到平反时,又 以文学长辈的胸怀,关注着魏巍,《东方》刚一出版,首先写出 评论文章的就是丁玲。对于丁玲所给予的厚爱,魏巍始终把它当作一件珍宝,在心中深深珍藏着。
魏巍的思绪飞往风雨如磐的年代,他想起了丁玲的不凡的身 世。是呵,命运对她实在是太严酷了。她不是一般的作家,她是 从血泊中,从战斗的风雨中走过来的一位战士。当她仅仅二十几 岁时,她的孩子不满三个月,她的丈夫就被国民党反动派突然捕 去。魏巍好似看到在上海那多雨的大街上,奔跑着一个女人,呼 唤着她的丈夫的名字。可是,她哪里知道,她的丈夫胡也频已倒 在敌人的枪弹下了。两年之后,她也遭到了和丈夫同样的命运, 被秘密地绑架和囚禁起来。但她没有屈服,没有变节,她心中仍 然向往着党,向往着革命。终于,在鲁迅和党的帮助下,她逃出 了南京,带着满身风尘到了陕北。当年,在那黄土高原上仆仆道 途的,不就是这个丁玲吗?
然而,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北大荒”、“文化大革命” ……魏巍惋惜地念叨着,以抒发他的同情、怆然,又是欣喜的心 境。颠簸的路上,他的思绪飞腾着,以致当汽车已驶进丁玲暂住 的友谊医院的大门,他还不知道。
在魏巍家里的客厅里,茉莉花茶飘着沁人的芳香,丁玲的黑 白杂染的头发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下,更显得明亮,她饱经风 霜的多皱的脸,慈祥里透着坚毅与刚强。魏巍和她对面坐着,丁 玲的爱人陈明在一边品着茶,秋华在一边关照着,听他们的谈 话。
丁玲还是那么直爽,有啥说啥,魏巍最担心、最关心的是那 段北大荒生活,问丁玲:“那样的日子,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呀?”
“挺好!” 丁玲乐观地说:“到北大荒去,其实不是作为一 种惩罚,而是我主动要求去的,我不愿呆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枯萎, 我要沉下去,沉到最底层去,沉到群众中去,保持与群众的血肉 联系。确实,在北大荒学到了我从来没学到的知识。”
丁玲笑呵呵地接下去:“比如养鸡,我这个昔日的文小姐何 时做过,这就学到了养鸡本领,知道鸡蛋是怎么生的,不是?"
在座的都笑了。陈明插话说:“养鸡也不那么容易啊!”
“是的!”
“没想到,你们住了五年监狱生活,身体还这么好!”
“那要感谢'四人帮'喽! ” 丁玲操着湖南口音说:
“在狱中比在外边安全,他们把我关起来,就与世隔绝了,不 然,总让红卫兵抓来抓去,坐'喷气式',我就没有今天了,不 是这个道理嘛?这样也好,过去忙忙碌碌,没时间看书,这回有 大块时间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我从头读到尾,噢,可打开 了我的眼界,使我懂得了许多东西呐!”
魏巍不住地点点头,用心记下丁玲的话语。
“在监狱,我最担心不会说话了,因为没人和我说话啊!他 ——”丁玲指一下陈明说,“也关起来了,在另一个地方。我被 捕时陈明到县城买鸡饲料去了,所以,五年的监狱中,我以为陈 明还喂鸡呢,其实,他也成为阶下囚喽!”
魏巍发现,丁玲说这些话时,都是笑微微地说的,好似不是 说自己,而是说别人。丁玲接下去说:
“没人和自己说话怎么办?自己和自己说,我就背着墙壁背古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寂寞啊, 自找欢乐呗!”
魏巍听着丁玲的叙述,几乎看到牢狱那堵墙,听到了一个声 音,不屈的声音,那声音轰响着,撞击着黑暗势力的堡垒。但他 没有听到丁玲的一句怨言,一切个人的委屈、悲痛、恩怨,在一 个宽大的胸怀里溶化为一种特殊的力量。丁玲深沉地说:
“我为什么不倒下去呢?为什么还高高兴兴地活着呢?就是 因为党一直是我心中的希望和信仰。党在奋斗的时候,我们跟着 党奋斗;党在倒楣的时候,我们也倒楣嘛!肉体的伤,心灵的 伤,你的伤,我的伤,哪里比得上党的伤?过去的就过去了嘛, 个人受一点苦,有什么了不起! ” 丁玲停止了,似乎她想到了什 么,反问道:
“魏巍同志,你不是也挨过整吗?咱们都应该这样算账,跟 着党、团结一致向前看。”
魏巍点点头:“是,是。” 一边将一杯香茶递给了丁玲。他 望着丁.玲那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望着她那风雪染白的头发,无限 崇敬油然而生。他感到,自己刚刚认识到一个真正共产党人的形 象,一个无产阶级作家的胸怀,和一个中国人民的好儿女的一颗 赤心。
话题转到《东方》上来,丁玲关切地说:“我读《东方》, 感觉非常好,我那篇文章是一口气写的,和读《东方》时一样。 书里还缺一笔——彭老总。当然,你没写进去,那是历史造成 的,有棍子举在你的头顶上。彭总在指挥朝鲜战争中有过功劳, 那也是历史,依我之见,这个遗憾之笔,马上会得到补救的“,“这方面的工作我正着手,也许不会远了。”魏巍很自信, 也非常感激丁玲的提醒。
丁玲和陈明走了,留下茉莉花茶的余香,留下满屋的笑声, 留下魏巍思索不尽的胸怀……他追寻刚刚震响在屋里的铿锵有力 的话语,看到一个向太阳奔去的普通的、又是伟大的身影。
大地终于解冻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魏巍带来了春的消 息,彭德怀同志的问题得到了彻底平反,魏巍在《东方》中的遗 憾之笔,可以如愿以偿了。
于是,补写《东方》的计划排在了他的工作日程。他早已在 胸的壮阔画面,立即写在稿纸上:
《征鞍》:写一九五0年十月,当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严 重威胁中国安全时,彭德怀同志“临危受命”,出任中国人民志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征衣未解,又跨战马。
《木屋》:写彭德怀同志星夜兼程,挺进朝鲜腹地,在血与 火的战场上,目睹美国侵略军狂轰滥炸的罪行和朝鲜人民陷于水 深火热的灾难,辗转思虑,酝酿援救朝鲜,保卫祖国,保卫世界 东方的作战计划。
《月儿圆时(二)(三)》:写彭德怀同志利用敌人的错 觉,诱敌深入,摆好预定战场;透彻分析敌情,沉着果断部署部 队,静等月圆歼敌的战役打响。
《狂欢声中》:写第三次战役中,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突破 敌三八线,取得解放汉城的重大胜利;在一片狂欢声中,彭德怀 司令员根据战局的发展,果断地命令部队停止前进,就地休整, 避免了敌人从我后方登陆的企图,巩固和扩大了胜利成果。
《伤痛》:写彭德怀司令员接见战斗英燃郭祥,用自己的切 身体会教育郭祥要以革命利益为第一生命;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 家摆脱失去亲人痛苦的宽阔胸怀和坚强意志,在郭祥心中引起强 烈震动。
《停战令后》:写板门店停战协定签字后,在一片赞扬声 中,彭德怀司令员不居功,不自傲,将功劳归于领袖,归于中国 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全体将士,归于两国人民的伟大胸怀。
魏巍修订、补写《东方》,这一举,可是他整个创作生涯中 的“轶事”,其中充满了曲折的故事不说,就其中的难度,真使 他煞费心机。他稀疏的头发好象就是这段时间脱落的,加宽了本 来就宽大的前额。
一座楼房盖好了,要加盖一些新的设施,既要“焊接”得天 衣无缝,又要不失本来的美观大方,对工匠的要求是多么难啊! 而在一部已成型的作品里,又是一部较完美的作品里,“夹”进 新的内容,对作家来说就更难了。那就是说,“好上加好”、 “美上加美”、“高潮之上加高潮”,作家的思想必须一次次推 向高峰,又不失文思的流畅。可以说,魏巍作了百倍的准备,拼 尽全身力气,爬过这个“高坡"。
魏巍这个举动,可不是“后补《红楼梦》”,而是“前补 《东方》”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