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一个清晨,当春天的鸟儿衔来第一缕阳光时;也许 是在一个黄昏,最后一片晚霞在大河中溅落时;也许是在一个星 夜,流星划过浩渺的长天时……
创作一个长篇,反映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这一意念产生 了。
最初时,魏巍和往常一首诗的警句诞生时一样,情绪的波澜 溢于言表,连走路的步子都加快了速度。他先和爱人刘秋华透露了 消息,并客气地请她当“参谋"。因为他的腹稿中,要涉及到浓 郁生活气息的河北农村。
他面对摆在桌面上的,已经发表的几篇朝鲜战地通讯,曾自 我责备着:“光写几篇通讯不够,还有许许多多英雄人物和其他 人物没有表现出来,战争的进程也没有表现出来,前方后方的关 系,战争本身的意义还没有表现出来,只写这几篇,微不足道 啊!”
延安保卫战的历史功绩激发了杜鹏程,而诞生了《保卫延安》;土地革命的洪流感奋了周立波,而出现了《暴风骤雨》; 东北战场的剿匪斗争触动了曲波,而使《林海雪原》问世; 晋察冀土地革命的风云,触发了丁玲的心弦,而诞生了《太 阳照在桑干河上》;难道抗美援朝的伟大斗争引发了魏巍,就不能产生《东方》 吗?
1951年10月,魏巍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组织的访苏代表团, 在友谊美好的气氛中,度过了难忘的时光。1952年的春天,魏巍 重访朝鲜,寻找《东方》里的各式各样的人物。
他确信:“文学是生活的反映,是生活的艺术的反映,理论 也反映生活,但是手段不一样。没有生活就没有艺术,这个观点 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
他感慨:“要写一部长篇,它要容纳多少生活呀,要容纳很 多的生活,甚至你这个人一辈子的生活。……要写一部长篇,可 以说要动用全部的生活库存。”
“在近一年时间里,我访问了两个军、志愿军总部、兵站、 医院、炮兵、工兵、高炮阵地,还在一个营部和连的阵地上住了 一个月。此外,还访问了朝鲜人民军和朝鲜人民反战时的平壤城。 我所以进行这样大量的活动,因为我们的文学作品是要具体地描 绘生活,作家应当是使用语言的画家,象画家那样去写生。"
怀着这样一个目的,他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走下去,一口 气、一个意志、一个心思,在朝鲜又滚了近一年之久。
在朝鲜战场上,他象一支鱼鹰,深深潜入这个世界的底层, 体会他们的甘苦与欢乐、深爱与仇恨。
在某军的一五五七高地上,魏巍住了一个月,在狭窄的一张床还放不下的掩蔽部里,连队为他腾出铺位,和副连长梁青山 住在一块儿。他稀罕地发现坑道口挂着个警铃。战士们神秘地告 诉他:“敌人如果晚上摸进来,可以用它报警。”
他结识了侦察连长高标子,生得虎头虎脑的,有点大大咧咧 的性格,一见魏巍就许下愿:“首长,下一次行动,我一定给你 搞架照相机。”
要想了解我们的战士,最好到战地医院去,那里的情形,可以说是战场精神的再现。魏巍访问那里时,曾感动得落下泪来。 你听吧,一个伤员喊着:“指导员,我对不起你呀,阵地我没守住呀……”;又一个伤员喊:“快,冲啊,抓活的,不要让鬼子 跑掉。”
而那些女护士的精神,也令人感动。魏巍访问过模范护士刘 秀珍、于桂芝、罗克贤。刘秀珍给他讲述了洪水中救伤员的事 情。夏天,山洪咆哮着闯进村庄,唯一逃生的地方是上树。就是 这些扎了两条小辫、穿着裙子的姑娘们,在洪水里一趟又一趟地 背伤员,一个推,一个拽。就这样,一百多名轻伤员和九十多名 重伤员都上了树,医疗器材也装上箱子上了树。从那一棵棵象张 着大伞似的树叶里,发出一片人声笑语。女护士们在树上给伤员 安顿好坐处,箱子什物一嘟噜一串地吊挂着……那情景又好笑, 又催人心酸啊!
魏巍还听了这些十八、九岁的女护士们,是怎样打消羞臊为伤员接大、小便,把伤员冻肿的脚抱进怀里的真实故事。
他躲在堑壕里,仔细观察过炮兵战士打炮的情景,他们打到 激烈时,脱光了膀子,大声喊着:“为祖国,开炮! ” “为祖 国,开炮!”声音一个比一个响。喊声中,一发发炮弹飞向敌 阵,浓烟遮没了他们的身影,只有炮身不停地抖动证明他们的存 在。
工兵给魏巍的印象是:不大爱说话,但他们的手很巧,把驻 地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打起坑道来,浑身都是劲。工兵 的任务是指标,常常是在限定的很短的时间内要打通很长的坑 道,要和敌人抢时间。一次,在八个小时内就打断了四十五根 钎,可是才打进去四十五公分,战士们手上的虎口都震裂了。
他在朝鲜的首府——平壤城,访问了那里的人民。他登上这 个城市仅剩下的一幢半楼房,眺望了战云笼罩的牡丹峰,那里有 我们的高射炮兵守卫着。好端端的平壤城呵,被敌人炸成一片废 墟,就在这一片废墟上,魏巍见到了一位勇敢的卫士 一姜英 子,姑娘的英勇精神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当她正执勤时,敌 机来轰炸了,她躲也不躲,勇敢地站在岗位上,监视敌机的行动。炸 弹在她身边较远的地方爆炸了,气浪把她抛起来,又掉在房项 上,她一骨碌爬起来,继续屹立在房顶上瞭望。
有一件事,令他终身难忘。就是有机会在朝鲜战场上又遇上 了他在晋察熟悉的一位战斗英雄——邓仕钧,可惜,他已长眠在 朝鲜的国土上了。有一天,魏巍骑着一匹黑马到一个连队去,饲 养员告诉他,这就是老战斗英雄、团长邓仕钧同志生前骑的那匹 马。这匹黑马跟邓仕钧同志好多年了。他骑到这匹马上,思绪万 千,想着邓仕钧同志战斗的一生,心里阵阵酸楚,对敌人更加仇 恨了。
多少可爱的英雄儿女啊!多么撼人心魄的英雄事迹啊!那么 宏伟的战争画卷啊!
从这些染着硝烟味、浸着血与泪的素材里,魏巍已看到了他 们的身影:郭祥、杨雪、邓军、周仆、老模范、乔大夯、齐堆、王大发、刘大顺、徐芳……。
九个月的战地生活后,魏巍回来了。但他紧锁的眉头没有舒 展,动手写作《东方》的计划还没有全部把握,虽然已有了粗略 的构思,但他并没有一下扎在桌面上编他的长篇故事,只是又写 了《挤垮它》等几篇通讯,就暂时放起来了。
在饭桌上,他曾和爱人刘秋华说起过他的思虑:这么大的战 争,没有后方支援、做后盾是不行的,《东方》必须写前方后方 两个战场,齐头并进,互为支援才行。
后方写什么?写工厂?写农村? 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个问 题,就象“病魔” 一样,日夜缠绕着,辗转反侧,在脑子里转来 转去。
“到工厂去!”问题就这么决定了。魏巍觉得小说中要写工 人生活,但自己对工人没有更多的了解,作为共产党员对于自己 为之奋斗的阶级应当有些感性的了解才对。
于是,魏巍选定了北京附近的长辛店二七机车车辆厂,在那 儿担任了一个车间的党支部副书记。选定这个工厂的原因,还因 为副厂长黄英夫同志是晋察冀二分区的、曾参加过长征的老干 部,黄英夫非常热情,专门在工厂集体宿舍的楼角上,腾出一间 虽然狭小但总算“独居”的单间小屋子,“家”就算安下了。
在这个拥有一百多年历史,又具有优秀工人斗争传统的工厂 生活,不能说不是一种幸福。他可以和那些亲历过“二•七大罢 工”的老工人,当过纠察队员的老革命促膝谈心了;可以看到那 些破旧的火车头、是怎样经过工人的智慧的双手,重新跑上闪亮 的铁轨了。
魏巍把自己看成了一个真正的工人。穿着一身工人蓝色工作 服,走在那些老工人、青年工人的行列里,一同上下班;胳肢窝 里挟个饭碗和工人一起在食堂排队吃饭。一有工夫,还和那些爱 玩的青年工人们打把扑克,下盘象棋。老工人逝世了,他也去参 加追悼会,小伙子结婚了,他也赶去贺喜、送对联。魏巍和工人 阶级彻底交上朋友了。
“二•七大罢工”的光辉历史,很快装进了他的脑子,溶进 他的血液里了。.
在这里,魏巍认识了阿英的儿子钱小惠同志,随之也就产生 了创作“二•七大罢工”斗争题材作品的打算,由于材料掌握得 充分,感性的东西也多,两人合作的电影小说《红色风暴》很快 脱稿了。
《红色风暴》脱稿后,又惹出了个《邓中夏传》来。邓中夏 的爱人夏明,几次来找,说写邓中夏的传记“非他莫属”。盛情 难却,他只好放下《东方》的写作准备工作。这回,还是和钱小 惠同志合作,人民出版社派来女编辑李琪树“督战”,于是,他 们打点行装,长驱南下。
这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寻访。他们下武汉,到南昌,走上 海,上南京,访问了和邓中夏接触过的近百人,亲自看了邓中夏 当年办夜校的旧址,邓中夏在上海搞工人运动时住过的楼房,关 押邓中夏的监狱,邓中夏与爱人夏明对质的法庭,以及杀害邓中 夏的雨花台。
邓中夏这位工人运动的领袖,给魏巍留下的印象是,他是具 有同周恩来同志同样品质、风度的人。在黑云压城的革命危急关 头,他以马列主义战略家的眼光预言“三十年后,中国革命一定 成功”,在敌人的严刑拷打面前,他义正辞严:“把我邓中夏化 成灰,也是共产党员!”毫不失掉共产党人的本色。
在南方,他们东跑西跑就是半年,等他们满载而归时,北京 已是寒气袭人的隆冬了。
就在这次寻访时,在上海市委档案里发现了一份二十年代的 某年的会议记录,其中记载了关于茅盾的使魏巍很感兴味的 事。回京后,他们决定写信给茅盾,要求接见。茅盾很快应允。
当魏巍和钱小惠来到茅公的家里时,他刚送走一批客人,接 着就很高兴地和他们谈话。茅公坐在沙发上,穿一件黑大衣,戴 一顶土耳其式的皮帽子,精力很充沛,不慌不忙地说着话。
开始,魏巍把在上海这件事向茅公做了汇报,魏巍说:“这 次搜集邓中夏的材料到了上海,看到档案材料上有这样一件事, 不知道茅公记得不?"
茅公说:“也许记得,也许忘了,你说说看。”
魏巍继续说下去;“那时茅公是市委书记,中夏是市委的负 责人,当时白色恐怖很厉害,开一次会很困难。有一天,在预定 的开会时间,只到了您和中夏两个人,对吧?”
茅公笑笑说:“这件具体的事不记得了,不过我肯定是同他 一起开过几次会的。”
“那天的记录上这样写着,”魏巍极力回忆原话:“本日因 仅到雁冰、中夏两人,无法举行会议,只好改为个别商谈。”
提到邓中夏,茅公充满赞美地说:
“中夏这人非常能干,很坚强,又很细致,做事从不鲁莽。 他是多方面的,不但善于摘工人运动、学生运动,还善于搞统一 战线。他的讲话很有煽动性,还能写东西,新诗旧诗都行,真是 多才多艺。”
茅公又接着说:“开会那件事我记不得了,但我还记得这样 一件事,有一次他跟我说,要介绍林伯渠入党,说他对林很熟, 我说,我只见过一面,既然你熟,你就作介绍人吧! ”
说起中夏办上海大学来,茅公更加兴奋,他说:“中夏早就 跟我熟了,办上海大学,他是总务长,瞿秋白是教务长,我在文 学系还兼两个钟头的课。这个大学原先是个野鸡大学,经过中夏 和同志们的努力,后来就变成一个革命大学了。"
那天,茅盾同志很高兴,还给他们谈了不少党的初期活动情 况。他讲,上海的共产主义小组成立时,他就是小组的成员。党 成立后,中央开会多半在他家里。他在商务印书馆编《消息 报》,国外来的东西,都由他转给中央。
和茅盾的见面,魏巍终生难忘。不仅对《邓中夏传》的写作, 茅公做了热情的指点,而且使魏巍更多地了解到一个作家与革命 与党的血肉关系。
《邓中夏传》已经付印了,他和钱小惠商量,书名请茅公来 题,因为他的书法刚劲秀逸,魏巍非常喜欢。茅盾欣然提笔,满 足了他们的要求。
他们本想,此书出来后,亲自登门奉上,以表心意,可是, 因种种原因,这本书真正印出来时,已过去了二十年,茅公已离 去了,这一愿望变成了终生遗憾。
当魏巍对工人阶级的过去和现在,有了底数时,他把思想的 触角转向农村,又来到了当年哺育过自己的河北农村,探访他久 别的亲人了。这个选择可以说没费多少思索,是自然形成的结 果。在离开晋察冀的时日里,他无数次地思念起与他患难与共的
穿着破衣烂衫的乡亲,曾经掩护他的生命、隐藏他的身影的青纱 帐,给他以诗情文思的青山碧水
1953年的初冬,冀中大地银装素裹,凛冽的朔风卷起一团团 雪雾,天还下着雪,一朵朵洁白的绒花儿,密密匝匝,飘飘洒 洒,好似漫天飞舞的玉蝶。魏巍欣赏着,体味着,心中有说不出 的惬意。在他的视线里,展开着一幅北方农村的冬景:冰雪掩埋 的大道上行走着一辆辆拉货的骡马军,广袤的原野里仍有勤劳 的人们在挖风窝。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农业合作化的新芽正破 土萌发,风雪呼啸声里可以听到那阵春潮般的奔涌,可以看到一 股不可抵挡的热气在大地上微微升腾。
魏巍这次回“第二故乡”,同行的还有爱人刘秋华,自然, 她也是几年没回安平老家了,心情格外激动,随身带的,除了给 “官大妈"和乡亲们买的北京糕点等稀罕物之外,还带来一辆自 行车——公家发的,当然是破旧的,魏巍将骑着它走访芳邻。
太阳压山时,他们在固城下了火车,一阵冷风吹来,身上一 阵寒禁。没走几步,迎面碰上拉脚的,已有几个提包抱孩子的妇 女围在那里向车夫讨价还价。魏巍走过去,问道:
“拉一趟多少钱? ”
那戴着毡帽、袖着双手的车夫说:“七万!”
魏巍笑了笑,推车便走。
“六万”那车夫马上降了价。
魏巍回过身来,摆摆手,继续朝前走。
“三万!”车夫没等魏巍还价,大声说:“你这脚我拉定 了!”说罢,扬鞭调车。
实际上魏巍不是为自己争价,是为了那几个背大包抱孩子的 妇女,她们一年到头养鸡纺线,攒几个钱不容易呀!
骡车走动了,车上坐着的几个妇女咆啊着,掩好衣服,躲避 着迎面吹来的冷风,眼光里流露出对魏巍的感激。她们哪里知 道,这位戴眼镜的同志就是为她们的家乡解放,曾睡过他们的热 土炕,不久前,写出《谁是最可爱的人》的那位“作家”呢!她 们哪里知道,那位身穿小翻领制服,留一头剪了头发、为一位大 嫂正抱着她心爱的孩子的年轻妇女,就是当过家乡妇女自卫队指 导员,和他们一同喝大清河水长大的同胞姊妹呢!
赶车的汉子和妇女们说着冬天里的话,什么多冷呀,下雪 啦,麦子丰收啦,而魏巍的心里却对故旧描摹起来:曾走过的千 里堤该是什么样的,来过荷叶的荷塘种了更多的藕吧!藏过身的 那个山洞一定还在,说不定头枕睡觉的那块石头还原封不动在那 里呢? 一分区的旧房子不知谁住了,那间朝西的厢房里,和同志 一起谈过理想,谈过诗,还油印了多少张小报啊!
魏巍归乡心切的心情转到“官大妈”身上,那是一位多好的 革命老妈妈啊!她一定年纪了吧?这次来,事先没写信,给她个 “突然袭击”,她一定高兴呢!
突然,一声鞭响,随着拉脚人“祐”地一声,那骡子嘎然站 定了。赶车汉子说:“到喽!到家喽!”
人们跳下车,已是掌灯时分,寒风里吹来一股股做饭烧火的 蒿草味。
这里还没到魏巍他们要去的小先王村,在一个农村小客店 里,两人睡在冰凉的苇席上,凑合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奔 “官大妈”的家门去了。
秫秸架的篱笆小院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鸡在院子里追逐啄食,不时扑打着翅膀,一进院门魏巍就看见了门框上贴的关于 “合作化”的对联。新时期的步伐已迈进了农家小院里了。
走进几步没有动静,秋华着急,先朝屋里喊了声:“大娘, 在家吗? ”
“官大妈”和孙子、老伴正在屋子里歇着,听到喊声,立马 下炕,听声音是来了生人。当魏巍、秋华挑开门帘进了屋子时, “官大妈”高兴地连鞋都忘了穿,一把拉住他俩的手,眼泪汪汪 地说:“是你们俩呀,真是的,冷不?快上炕暖和暖和。”光说 话,却不撒手,“这两天我的眼睛老跳,一早儿门帘还打卷来 着,我琢磨着有事,可没想到是你们来呀!”
“娘,您老的身子挺壮实吧?大爷也挺硬朗吧!"魏巍对 “官大妈"还是解放前的称呼,“娘”字里满含着一片爱母之 情。
“壮实,壮实,解放了,眼下又搞合作化,大娘的日子一天 天好过了,身子骨没病没灾的。”
等人们坐定,吃着脆香的花生、甜蜜的红枣,还有刚从房顶 上取回来的红薯干,唠着家常。“官大妈”又想起了往事。大妈 清楚地记得、和魏巍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那是一九四七年夏 天,打保(定)北战役时,大妈领着一帮人到前线慰劳部队, 在容城还给魏巍留下五个鸡蛋,自打那以后,一别就是五、六 年。
“官大妈”说:“你们刚走那阵儿,心里象缺点什么、连做 梦都梦见和同志钻地道哩!"
大妈说:“这回来了,秋华也到家了,你们就多住几天, 啊!"
第二天,“官大妈”去赶集,特意买来几条鱼,她看到秋华穿的是皮棉鞋,怕冻脚,又扯了尺半黑鞋布,要亲手为秋华做双 布棉鞋。
刚刚翻身的农民,生活还不富裕,中午生火做饭时,“官大 妈”贴着心对魏巍说:“给你们藏了几斤白面,留了几斤鸡蛋, 晌午饭吃烙饼,炒鸡蛋、煎鱼。”
这顿充满喜剧情节的中午饭,给魏巍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 当要做鱼时,发现被猫刁跑了。“官大妈”,儿子,孙子、老 伴、媳妇,兵分几路追鱼,就象“八路军”追抓鸡的日本鬼子, 围追堵截,聚歼顽敌。猫的不轨行为,却给这顿团圆饭横生了乐 趣,注进了一股活跃的气氛。
当合作化这棵春芽在中国农村诞生时,魏巍就对它满腔热 情,并用自己的全力加以扶助。他想,《东方》的构思离不开 它。所以,他自觉地为党在农村作发动工作,按照党的政策,亲 自动手干起来了。“官大妈"成了他得力的助手和积极分子。
一个事物的出现,总是伴随着逆浪前进的。贫农、富裕中 农、富农,都各具态度,让他们做一件事情,尤其是让他们拔掉 刚刚分到手的土地地界之难不亚于攻克敌人的一个碉堡。和私有 制决裂,是一场思想上没有枪声的革命啊!
在小先王村,魏巍本着“先党内后党外,先干部后党员”的 原则,一户户说通,一个党员一个党员地做工作,象动员支前一 样,跑酸了腿,磨破了嘴,拉着拽着新农民们走向富裕的道路。
支部书记赵锦章,群众说他是“在外是书记,在家是奴隶”, 他是个“倒闩门的女婿”,阻力主要来自绰号叫“老国太”的丈 母娘。魏巍到他家里看到,三间平房,墙上的泥皮都掉了,椽子薰得黝黑,家里没啥值钱的玩艺。盖不起牲口棚,三间房养牛占 去一间,老少三辈挤在另一间房里。魏巍知道“病根"在那个大 娘身上,就去说服,几次都被碰回来了。
“官大妈”说:“那老娘子是个'顺毛骡',你得顺着她 说。等明儿黑夜我陪你去。"
那天晚上,魏巍和“官大妈”坐在“老国太”的炕头上,先 不提入社的事,唠一般的家常话。老人家一肚子埋怨,目标主要 是赵锦章,她说:“你看他在外象个人似的,在家里一针扎不出 血来。人家都孝敬丈母娘,可他呀,连个肉包子没吃过他的。叫 一声妈我也高兴啊,可他……"
“官大妈”也就随着他说:“是啊,这个赵锦章是嘴硬,本 来是丈母娘嘛,叫妈是理所应当的嘛!”
老人家说:“有病还抽烟,有那工夫整治整治洼里的地也好 啊,就是横竖不摸……他呀……”
“是懒,那天你这老太太背半口袋粮去打磨,他在旁边连个 手也不着。"
有时魏巍也插上几句,就这么一唱一和地说了半天赵锦章的 不是。最后,该转入正题了,魏巍说:“我看你老家的日子也不 富裕,入了合作社,日子会好起来的。你老就带个头吧!”
“要入让他(赵锦章)入,我呀,没门儿!”老人家又把门 闩死了。
热的冷一冷,回过头再说。
在党支部的领导下,魏巍协助村里开了几次入社动员大会。 这个时候的农民思想工作真难做啊,会上,你看我,我攀你,有 的推父亲,有的推母亲。这个说;“媳妇不同意可以离婚,父母不同意怎么办啊? ”那个说:“入社是好,我那五百万块钱的 债,哪个二大爷给还哪!"
有个中农老赵,家有骡子大车,日子挺好过,开会时蹲在墙 皆晃成滋地抽烟,一言不发。“官大妈"问他:
“老赵说说,你到底入不入? ”
老赵翻着眼皮,闷声闷气地说:“不是我不入,是家的媳妇 不入。”
“先说你自己,媳妇的工作由我去做。"
“让大伙先说,凡正落不下我。”
“官大妈”和大家讲道理说:“入社是党的号召,是让我们 过好日子,我们是解放后的新农民,大伙应该有这个自觉性。比 方说,叫我们党员到朝鲜打仗去,去不去呢? ”
这时,“官大妈”想到了新内容,说:“魏巍同志就刚从朝 鲜回来,志愿军怎么希望我们建设家乡的,他可以跟大伙说说。"
冻层开始溶解了。“我入!” “我入!"几个党员带了头。 最后又轮到老赵了。
别人刺他:“老赵,别低着头算帐了,快鸡叫了,你到底入 不入?”
老赵也怕落后了没“香油”沾,但还有点顾虑,勉强地说:“我入。"
声音象蚊子叫似的。
“大声点!”
“我——入——"这长一尺高八度的声音,引得满屋子人哄 堂大笑。
魏巍亲眼看着农业合作社这面旗帜,在小先王村升起来了。
在安平县许家庄的这段经历,也属奇特不凡。许家庄解放前是 个佃户村,有着良好的群众基础。抗日战争时,魏巍曾几次出入 这一带,上了岁数的还认识他。小青年们得知他就是那个写《谁 是最可爱的人》的作家,更爱接近他。这个村没有姓魏的,觉得 他这个名字很新奇,竟和逗老鹰时“喂!喂!”的发声连系起 来,见面就开着玩笑呼他“喂老鹰”。对于群众那朴素的感情, 魏巍倒觉得很舒坦。
许家庄在魏巍面前展开的,又是一片崭新的天地,他发现一种 共产主义精神的萌芽,在一代新农民身上发育着,是那样地鲜 活、可爱。
那是一位叫小契的贫农。他热情地拉着魏巍到家里作客。还 把自己舍不得抽的“关东烟”给魏巍抽。魏巍发现他家的门楼很 特别,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门楼,而院墙没有了,魏巍称它是走遍 天下没见过的独一无二的门楼。
魏巍问他:“你这院墙怎么没有啊? ”
小契很慷慨地说:“送人啪!”
“那你……"魏巍有点不解。
小契说:“去年春上垒猪圈拆了一个豁子,打算日后补上, 后来,老许头垒鸡窝没砖,就借给三十,二小子家娶媳妇盖房, 我给他五十,就这么拆来拆去,把两堵墙拆完了。”
魏巍说:“你倒挺大方啊!”
“我用他用还不是一样,再说,人家都是急用啊,我没院墙 不也一样过日子,又不是闹敌情那会儿,眼下不是,门不闭户, 路不拾遗'嘛!"
一个解放后翻了身的,新农民的形象,就这么生动地,不容 置疑地出现了。
可是,在许家庄附近的另一个村庄——赵家羽林,魏巍却看 到了另一种景象,使他非常难过。从这里几户贫民的浮次变迁, 他深深认识到小农经济的弱点,它象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帆,经 不起风吹浪打呀!
这个叫小扁的中年农民还认得魏巍哩。当魏巍走进他家那空 荡荡的小院时,小扁一把拉住魏巍的手,哽咽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魏巍的眼圈也红了。
魏巍说:“你还认得我吗? ”
“认得,认得,咋不认得啊,我爹在世时常念叨你,说你是 个好心人。"小扁笑了,眼里还嘛着泪珠子。高喊他媳妇,迎接 老魏同志。
魏巍想起了往事。
一九四四年冬天,魏巍开完晋察冀边区第二届群英会回来, 曾路过小扁家里。那时他父亲虽然做豆腐,还不能维持全家的生 活。由于敌人的经济封锁,安平一带没有火柴,凡是到那里去的 人都要背几斤硫磺,卖给老百姓当火柴用。一个偶然的机会,魏 巍来到小扁家里借宿,小扁的父亲很热情地留下魏巍。
魏巍问老人:“有地道没有? ”
老人很沉着,说:“不要着急,有办法!"
老人尽管生活困难,还为魏巍烙了饼,萝卜炖豆腐。临走 时,魏巍把卖硫磺的五百块边币送给了老人,让他做豆腐本钱。
土地改革那年,一次,魏巍来安平,又到了这位老人家里。 虽隔四、五年光景,情景不一样了,他家分了土地,搬进了新分 的房子,小扁也娶了媳妇,院墙是夹着齐展展一般高的秫秸篱 笆,院里院外干干净净,屋里摆着红漆大立柜,还增添了不少新 家俱。爷俩过日子的心气非常盛。当时魏巍曾为他们高兴过,祝福过,可是,这回魏巍来,却不是以往的情形了,眼前发生的竟 使魏巍不知所措起来。
魏巍环视着这个好似落荒的家庭:宅子周围的篱笆没有了, 到处扔着破鞋、烂布;屋子里那个大立柜掉了一条腿,用砖头支 撑着,很不象过日子的样子。
魏巍问小扁:“怎么落到这种地步啊!"
小扁很丧气地说:“命不好啊!那年我家在南岗子种了二亩 瓜,瓜长得倒不赖,我爹就在地里搭了瓜棚,白日黑夜睡在那 儿,因为地里潮,爹的腿上生了脓疮,竟长到小碗那么大,滴脓拉 水的,在炕上躺了几个月,光请医生抓药,就欠下好几百块钱, 后来,把地也卖了,直到爹死,拉的债还没还清。”
魏巍在安平农村,看到了什么呢?
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在安平农村看到和听到的,一方 面,是小农经济的脆弱,是两极分化的趋势,另一方面,则是翻 身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决心和骨气,是党对他们的领导和教 育。”
解放后的农村就是这样的吗?农业合作化就是这样的吗?魏 巍力图对这些有个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所以,后来,他又专 程来到全国最有名的饶阳县王公村一一耿长锁农业合作社去了, 和耿长锁成了好朋友。
一个崭新的构思已经在他脑际具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轮廓:小 说应当有这样一个主人公,他性格幽默,智慧非凡,英勇中夹杂 着嘎气,他来往于敌我之间,令敌人胆寒,倾同志所爱,他有众 口称赞的优点,也有点可爱的“小毛病”。还应有个大娘的形象,她不仅朴实,更要具有智慧,这个大娘可以集所有“子弟具 母亲”的特点,但又独具风采。有一个团长,打仗不能没有指挥 员,他从小参军,最后牺牲在朝鲜战场上。还应有青年妇女的形 象,对了,起初是农村姑娘,自愿参军到了朝鲜,她有一段曲折 的恋爱故事,但她吸取了教训,成为一位女英雄。这部作品还有 —串其他人物……五光十色的人物。
小说以抗美援朝为背景,要写出作战的全局面貌,让花粘辘 马车在乡村大道上奔驰,描绘那冀中平原上如画如诗的秋景,对 话要运用浓郁生活气息的河北农村语言……
高尔基说:“要写一部对时代充分了解的大部头长篇小说, 就要懂得许多东西……研究这个时代,需要认真钻研和长久的时 间。”不是吗?魏巍正是如此地探索着,而且是坚韧地、孜孜不 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