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平常的严冬。

  雪花在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国土、另一番战火中飘落,飘 落……

  这是一个交织着深沉的爱和恨的严酷的冬天。

  时间:1950年的岁末。

  东方,那个金达莱盛开的美丽的地方,美帝国主义的魔掌伸 进去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诞生不满一周岁的祖国,刚刚在 摇篮里发出欢笑,就面临着强盗的扼杀。

  党中央作出果断抉择: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那些腿上的泥土还没有洗净的农家孩子,那些衣服上满是油 泥的普通工人,那些来不及收拾书包留了 “解放式”头发的青年 男、女学生,那些打了八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的老八路、 老战士,背着他们的步枪和手榴弹,背着他们的母亲赶着送来的 布鞋,带着破旧的电话机和刚刚发下来的朝鲜地图,拉着仓卒擦 去红锈的老式山炮和野炮,布袋里装着还温热的炒面……

  就是这样,英勇的中华儿女们,跨过了鸭绿江,展开一场艰 苦卓绝的战斗。

   这时的魏巍已被调任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学校教育科任 副科长。

  美帝侵朝的消息传来,魏巍战斗的激情翻腾起来。他又想起晋 察冀、西北战场上的岁月,那是在昨天刚刚发生又逝去的一幕 啊!他很向往那样的战斗时日。

  寂静的北京城,在夜梦中睡去,一柱灯火燃亮在市中心的一 座普通的小平房里,魏巍没有睡,他有熬夜的习惯,可是今夜夜 已很深了。他催促爱人哄孩子先睡,自己却坐在木桌前,翻看当 天的《人民日报》,那上面有朝鲜战况的报道。

  这一年,他们的二女儿也来到人间,他们已是四口之家了。

  那几天,爱人刘秋华看到魏巍的情绪很激愤,很少说话,眉 头皱着,烟吸得也多起来。她已猜到是朝鲜战争触动了他,所 以,也不更多地干扰他,渐渐地在哗哗地翻纸声中睡去了。等她 早晨起来,看到桌上摊着这样的诗稿:

  “你,听到炮声了吗?

  青年人!

  不要光知道幸福

  不知道仇恨。”

  “一颗美国子弹,

  到今天,还包在我的血肉里呀! 我要带着它,

  到鸭绿江的那岸去9 ”

  “亲爱的志愿军,

  要打,就要狠!

  请用俘虏数字,

  回答麦克阿瑟的野心。”

  刘秋华体味到了一种东西,隐藏在一个人心中的、还没说出的, 然而是强烈的。魏巍把这件事想得已很近、很深啦!

  十二月初,预料中的事情终于来了。

  一天,魏巍回到他的半壁街家里,一改往日的沉郁、急躁情 绪,兴冲冲地对爱人说:“我要赴朝了,后天就走。"

  放下文件包、报纸,就去抱他的大姑娘魏欣,高兴地说: “爸爸是志愿军喽!到朝鲜打美国鬼子去喽!"在屋子里来回地 转圈。

  魏巍小声告诉刘秋华,这次出国除他外还有新华社的同志, 英共的夏皮诺同志。主要任务是熟悉和了解美军情况,以便展开 政治攻势。

  离别也是很简单的,他没看到亲人的眼泪。

  去往朝鲜的一路上,魏巍的心境总是那么不平静,想到新生 的祖国,想到已突破“三八线”的侵略军,想到被敌人轰炸、倍 受欺凌的朝鲜人民,想到拿着旧式武器作战的志愿军战士……而 夏皮诺,充满了乐观,一路上说说笑笑,自称是“英国人民的志 愿军”。正好,魏巍主动提出向夏皮诺学习英语的请求,也许, 到了朝鲜同美帝国主义打交道有用处。就这样,“A、B、C” “USA”地学了一路,还从老夏那里,得到了一些国际知识。

  到君子里志愿军司令部报到后,魏巍想到两件事需要办:一 是见一下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同志,听听这位“彭大将”对这场 战争的看法;再就是尽早接近美国人员,了解美军的动态,探听 麦克阿瑟的真实用心,及时向总政写出情况报告。见彭总的计划 未能实现,因为他太忙了。政治部杜平主任对他们说:“要了解 美军情况,最好是到敌人俘虏营去,那里有几千名活材料'。”

  鸭绿江边的碧潼,是个不小的镇子。脱光了树叶的树木,在 风雪里打着呼哨,错落有致的房屋顶上盖着白雪。虽然美军的 “黑乌鸦”在这里丢过炸弹,但情势比较和缓。这里关着几千名 俘虏,在这里,魏巍看到的尽是大胡子兵,高个子,黄头发,蓝 眼睛,还有来自别的国度的雇佣兵。他们的眼神里除了敌意之 外,还隐藏着萎靡不振、厌战的情绪。陪同人员告诉魏巍,他们 都是二次大战的亲历者。

  了解情况是提审式的。

  坐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叫琼斯的大个子美国兵。是美军步兵 第二十四师第二十五团的上等兵。他身子长得又长又细,两条大 长腿穿着一双高腰儿皮鞋,蓬着一头乱发,满脸黑胡茬子,神情 有些张慌失措地望着对方。

  “你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侵略朝鲜吗? ”

  “侵略? ”琼斯立即否认道:“我们是执行联合国的警察行 动,是为了防御共产主义的威胁,麦克阿瑟一开始就对我们讲了 的。”

  “你相信这样的话吗?"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相信这样的话。”

  “你知道不知道美国距离朝鲜有多远? ”

  “也许是五千英里吧? ”

  “我问你,五千英里以外的朝鲜,怎么会威胁到你们美国这 个自由世界呢?"

  琼斯答复不上来了,耸耸双肩,伸出两只手,说:“这…, 我是否可以谈谈纯粹是属于我个人的见解? ”

  原来,以上的“官方话”是他们在仁川登陆之前就训好的,不 仅琼斯这么回答,其他俘虏也会这么说的。’

  在得到允许之后,琼斯说,他是已经有十五年军龄的老兵 了,曾经参加过二次大战,本想再干五年就可以退休了,和他的美 丽妻子过幸福生活了,万没想到,又发生了这该死的战争。他强 调说,不管北朝鲜、南朝鲜,谁胜谁败,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实际 意义。他是在美国上船的时候才听到“李承晚”这个名字的。

  说到这里,琼斯很惋惜。他说:“若不是麦克阿瑟越过三八 线,我不到朝鲜来,或许在圣诞节时和家人团聚喝清凉的啤酒 哩!”

  “你个人看,你们能安全地回到美国去吗? ”

  琼斯失望地说:“看来,我们遇上了世界上最强的军队,未 来是不堪设想的。”

  也许,琼斯是为了得到宽大,也许是真实的感受,竟夸奖起 中国军队来。他说:

  “我绝不是当面奉承,我觉得贵军的武器虽然差一些,但是 作战素质真是好极了。我同德军、日军都作过战,没有任何一支 军队有如此熟练的夜战技巧,有如此勇敢的精神,简直是天生的 打仗专家!”

  一切都明白了,原来美国兵是被迫于政府的命令,他们不愿 充当麦克阿瑟的牺牲品。

  为了更多地了解俘虏的情况,一天,魏巍他们参加了为俘虏 

  召开的会议。这些俘虏当中,也不都是琼斯式的,还有很反动 的,手里虽然没有了武器,但思想仍然顽固不化。会议正在进行 时,一个美国俘虏竟然当众解开了裤子,耍起赖来,发泄对志愿 军的不满和抗议。魏巍面对这种现象的出现,非常恼火,怒颜走 向那个美国兵,大声哧斥道:

  “把裤子结好!”

  美国兵两眼直直地望着,被魏巍威严的气度震慑了。开始慢 慢地往上拉裤子。

  “这里不是你们美国,可以为所欲为;这里是文明的东方, 是你们已成为中朝人民的俘虏的地方,你们要老老实实,不然, 没有你们的好下场!”

  魏巍以激愤的言词,把那个耍赖的美国兵训斥了一顿,他老 实了,乖乖地提好裤子,呆呆地坐在地上了。

  一份详细的美军情况调查报告,很顺利地完成了。他们并没 有立即返回国内,他们每个人都想到最前线去看看,体会一下这 不同于国内战争的新生活。他们乘了一辆大卡车,开始驰越汉 江。

  寒冷的冬天,为汉江披上了冰衣,上面还洒上了一层白雪, 前面的车开过去了,压碎了冰面,江水漫上冰层,遇到了危险。 大家为司机出主意:加足马力,冲过去!在没有任何援助的情况 下,只好“拼” 一下。司机将车倒退十来米,“嗡——”加足了 油,猛地一下象老虎下山一样,靠一股“冲”劲,过了汉江,只 见车后的冰水卷起老高老高,江上的冰面裂开一道更大的口子。 人们提到嗓子眼的心,一下落了地。

  到了汉城,小憩一下,又往前开。中途却遭特务暗算,当汽 车后面着火时,他们竟然不知道,路旁的人发现了,朝他们打枪报 警,才停下来,七手八脚地扑灭。原来是特务偷偷在他们的汽车 屁股上放了柴草,又放了火。

  “这狗日的,让我抓住非枪毙他不可!"

  夜幕降临了。眼前一片黑暗。

  曲折不平的山路,巅巅簸簸,战场上行车是不准开灯的,只 有慢慢朝前摸。但汽车的声音在夜间格外响,“嗡嗡”地令人提 心吊胆。魏巍和夏皮诺还说着笑话:“若发明个不响的汽车就好 了!”

  汽车往前行驶着,方向对不对,谁也说不清。要知道,在这 个陌生国土的漆黑的夜里,在这片战火烧焦的废墟上,根本找不 到什么向导,只有靠分析办事。

  越来越感到不对劲了,跑这么长时间怎么不见自己军队的监 护哨呢?

  “停一停,这里有块路标!”

  魏巍首先跳下了车,走到路标前,打开手电筒一看是曲里拐 弯的外国字,就喊夏皮诺:“来,只有你认识。”

  夏皮诺俯下身去一看,惊叫了一声:“啊呀,糟了,是美军 的路标,我们快到敌人的阵地上了。"

  “刚才过来的地方,好象有条绳子,是不是就是一条界线? 被咱们闯过来了。”

  司机立马倒车,掉头往回开,边走边找,在不远的路上,果 然有一条绳子,那就是两军阵地的界线。

  魏巍既感慨又惊愕地说:“唔,'楚河汉界',竟是一线之 隔哟!危险!危险!本来是来了解敌军俘虏情况的,差点自己也当了俘虏,真玄哪!”

  他们总算摸到了汉江南岸的阵地上,我军的一个师的指挥机 关设在那里。

  在汉江前线的日日夜夜里,魏巍每时每刻都处于昂奋、激动 之中。不要说一场撼人心魄的两军厮杀,艰苦卓绝的攻坚战,使 他夜不能寐,展转思忖,就是阵地上的一个弹壳、茅屋里的一声 婴儿的哭声,也令他久久不能平静。他思索着,品味着,在眼前 发生的这场战争的意义:一个刚刚新生的国家,刚刚结束二十二 年战争的民族,当友邦受到凌辱时,不怕打破自己的坛坛罐罐, 毅然伸出友谊之手,这是何等伟大的胸怀和气概啊!国家要建 设,朝鲜要援助,一方面抡锤头,一方面拚刺刀,两个战场的情 景是何等的壮丽啊!这不正是时代所需要的共产主义精神吗?

  是啊,今天的东方,的的确确在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战 争。在汉江南岸,魏巍亲眼看到,美帝国主义以二十天的时间、 九个多师的兵力,用了一万一千多暴徒的血,把山岭上的雪涂成 了红色的,把树林变成高粱茬子,把长着茂草的原野烧得乌黑, 但却没有把仅距他们十五公里的汉城攻破一寸。原因何在呢?就 是因为在敌人的面前,在汉江南岸的狭小的滩头阵地上,隐伏着 世界上第一流勇敢的军队,隐伏着具有优秀品质、优越战术素养 的英雄的人!

  魏巍一次又一次地为我们的战士感动着,以致久久徘徊在阵 地上、寻觅那壮烈的场景,寻回那震天的呐喊……

  战斗是何等的激烈而艰苦啊!并不象某些人所想象的,我们 的胜利象在花园里、原野上随手撷取一束花草那么容易。这儿的 每一寸土地,都在反复地争夺。这儿的战士,嘴唇干裂了,耳朵 震聋了,眼睛熬红了。然而,他们用干焦的嘴唇吞一口干炒面, 咽一口雪;耳朵听不见,就用结满红丝的眼睛,在滚腾的硝烟 里,不住地向前凝视。必要时,他们必须用被炮火损坏的枪把、 刺刀、石头,把敌人拚下去。这儿团、师的指挥员们,有时不得 不在烧着大火的房子里,卷起地图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这儿的 电话员,每天几十次地去接被炮火击断的电话线。这儿每一个指 挥员的表,不是一分钟、一分钟地过,而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度过。

  在前沿一个掩蔽部里,魏巍访问一位刚刚从阵地上撤下来的 战士—辛九思。

  前方的炮声还“轰隆隆”地响着,远处的山头上冒着烟,他们 的谈话不时被炮声打断。

  魏巍用手抚摸他开了花的肩膀,表示非常亲昵这位只有二十 二岁的英俊而可爱的战士,辛九思给他讲述着刚刚结束的一幕。

  ……傍晚,当他到前哨阵地反击敌人回来以后,见自己排的 阵地上,许多战友都坐在自己的工事里,还保持着投弹射击的姿 势,但是,当他向战友们打招呼时,一个人的反应也没有,他们 都牺牲了。整个阵地只剩下王治成一个人。这样,拥有两个兵力 的阵地,又和敌人争斗起来。饿了,吃口炒面,渴了,吃一口 雪,子弹不多,就一个目标一个目标地打,直到坚守到敌人撤 走……

  说着,辛九思话题一转,说:“这不算啥,我们排长王利春 才英雄哪,人家对祖国贡献有多大!他是立过五个大功的战斗英 雄。这次,当他扑到敌人阵地上的时候,他看到有四个美国兵都 把下半截身子装进睡袋里。他急了眼,来不及等后面的同志,先 打死了一个,一下子就扑了上去,用脚踏住了一个,两只手抓住 另外两个家伙的头发,按了个嘴啃泥,一边狠狠地说:'中国人 ,过去总是在你们的脚底下,今天,你们该低低头了!'两个家伙 不懂他的话,只是翻着白眼……。老魏,你看看咱们的同志,哪 个不象小老虎呢?”

  魏巍也跟着辛九思笑起来,笑声里自然饱含着对战士的颂 扬,也有对敌人的蔑视。

  “来,抽着!”辛九思吸着魏巍亲手为他点着的香烟,又说 起了心中话。他说,他是最不爱流眼泪的人,小时候母亲把他卖 给别人,母亲哭成了泪人,可是他没掉一滴眼泪。这次到了朝 鲜,他哭了,他为一个孩子失去了母亲哭,他为朝鲜的房屋被烧 成灰烬哭。他想,要是美国鬼子打过鸭绿江,象这样地炸,象这 样地烧,我们不也同样受苦吗?

  辛九思结束他的谈话时,严肃地说:“所以,当我们的部队 一听说去反击敌人的时候,你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股劲儿,就象 春天头一回放青的马子一样,连缰绳都拉不住了,一个劲地往前 窜哪!”

  辛九思,这位普通战士的谈话,久久在魏巍的脑子里回荡 着,发酵着,甚至是燃烧着。他们舍弃新生的家庭,甘愿到朝鲜 的国土上,潮湿的坑道里,散发着尸臭的阵地上,吃苦,煎熬, 它说明了什么呢?自己作为党的宣传干部,称得上“人类灵魂的 工程师”的作家,应该做点什么呢?

  在路过一个团指挥所时,一位团长在和前沿阵地的哨所通电 话,那电话里的内容,象磁石一样吸引住他象电流一样触动了 他。魏巍伫立在用木板支撑的简陋的透着大缝隙的指挥所外边, 听着——

  “消灭了多少? 一百二十个敌人,嗯,还有三挺美式卡宾 枪,一门炮,好啊,打得好啊,祝你们胜利! ”

  “团长,我们的粮食没有啦,只有炒面,还有阵地上的雪。 但是,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坚守到底,迎接大反击的到来!”

  “知道啦!你们的精神可佳,我一定通知保证分队,设法给 你们送饭、送水去。”

  “团长,你说,我们在这为国争光,祖国人民知道吗?"

  “知道的,祖国人会知道我们是怎样战胜敌人的,你们放心 吧! ”

  魏巍有一种推卸不掉的,神圣的,然而是沉重的责任感。他 的心头顿时象注入了一股新的血液、新的氧气,在流淌,在升 腾。自然地他想到了自己手中的笔。是的,应当把志愿军在朝鲜 抗击美帝国主义的情况,告诉祖国各族人民,尽管自己写不出惊 天动地的不朽之作,但捎个信,让战士的父母们放心,这点义务 总是可以办到的。

  天上的一只鸿雁飞过去了,又一只鸿雁从汉江北岸飞过来,,它那悠扬的鸣唱声,飞越密布的云层,穿过浓烈的硝烟,响 彻峡谷田野,所有天下的人都能听见。   于是,魏巍自觉地张开思想的雷达,深入前沿,遍访英雄, 以一颗真诚的心,谛听一个存在着的伟大的声音。

  这时,同行的夏皮诺和陈龙同志有事先回国了。魏巍独自进 行他的采访活动了,象在晋察冀战场、西北战场上一样,他的精 神格外饱满,他走访了一个军又一个军,一个连队又一个连队。 有多少感人的事迹啊,一次又一次使他激动不已。

  在一个连队里,他采访到这样一件事:这个连队打了胜仗, 很多同志立了功、入了党,团长为了表示祝贺,特地捎给他们两 支香烟。这两支香烟被营指挥所的同志们伙着抽了一支,剩下一支给连长,连长、指导员抽了小半支,那半支传到一位排长手,排长抽了一口递给班长,班长抽了一口递给战士,就这样, 一个传一个,淡淡的烟缕,飘走战士日日夜夜的辛劳,抚慰一颗 颗光荣愉快的心,在阵地的坑道里撞击着,舞动着,那欢乐的声 浪里,强大的内聚力在无限地扩展着,扩展着啊!

  在谈到为什么到朝鲜来时,一位来自城市的志愿军战士告诉 魏巍说:“我要是留恋后方生活,我就不出来。咱们的祖国如 果也变成朝鲜这样子,一个村,一堆灰,光光的马路不能走,把 脸贴到地皮上钻洞、吃雪,我能忍心么?我出国战斗,就是为了 我们的祖国能天天象赶集那么热闹,扭秧歌,打腰鼓,种田,唱 歌,学文化,在马路上随便走!”

  在前沿阵地的防空洞里,魏巍见到战士们吃一口炒面,就一 口雪,就问他们:“你不觉得苦吗? ”那个战士乐观并且真诚地 说:“怎么不觉得呀,我们又不是神仙。不过,咱的光荣也就在 这儿。"

  魏巍从这些普通战士的谈话中,捕捉到了一种伟大的思想。 他所找的答案,正被回答着。

  松骨峰战斗刚刚打过不久,或许,炮火的灰烬还未全消失, 魏巍赶到这支英雄的部队。该营的营长以缓慢的声调、沉重的感 情,合着泪水的语言,向他讲述了此次战斗的经过.

  ……我军向敌后猛插,去切断军隅里敌人的逃路,恰在这 时,两军在书堂站遭遇了,立即展开一场壮烈的搏斗。敌人的飞 机和坦克都出动了。整个山顶被敌人的炮火掀翻了。我们的部队 处于火海的包围之中,但我们的战士没有后退一步,子弹打光 了,他们把枪往地下一摔,带着一身火向敌人扑去,把敌人死死 抱住,让身上的火,也把占领阵地的敌人烧死。就这样,这场激 战整整持续了八个小时。等战斗结束时,满山岗扔着机枪的零 件。烈士们的遗体,还保留着各种各样的姿势。但都是胜利者的 姿势。其中有一个战士,嘴里还咬着敌人的半块耳朵……

  在汉江北岸的一个山坡上,魏巍和一个叫马玉祥的战士坐在 一起,听他讲救朝鲜小孩的真实故事:一天,敌人的燃烧弹把阿 妈妮的草房打着了,火又烈,烟又大,房子里传出一个小孩哇哇 的哭叫声。马玉祥刚从阵地上下来,路过时遇上了,他象在祖国 遇到险情一样,毫不犹豫地冲进房子里,小孩的大人已躺在血泊 里。他踹开门,冒着满屋子的浓烟,忍着烈火烧灼的疼痛,抱 起小孩就往外跑,救出了这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孤儿……

  好了,一个久久思索的问题,从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一-

  “谁是最可爱的人? ”

  “谁是最可爱的人? ”

  “谁是最可爱的人? ”

  象婴儿落地那么自然,象旭日东升那么合理,象大河归海那 么顺畅。是理智的总结吗?是灵感的一闪吗?不是!它是党中央 的伟大决策和千百万志愿军革命精神的结晶体,是中国人民心中 共同的呼唤。

  当魏巍带着满身征尘,从朝鲜返回祖国时,已是1951年的岁 首了。北京,这个刚刚震响过毛泽东主席高声宣布:“中国人民 从此站起来了”的心中之城,已处处涌动着暖暖的春意了。

  接着,他的名字又写在了《解放军文艺》社的编制表上,任 副主编。他匆匆报了到,安置了一下,就一头扎进写不尽的素材 里。北京城半壁店的小平房里,晚间的灯火总是那么明亮,白 天,窗外的小鸟也不来打扰,魏巍象“钉”在凳子上一样,利用点滴时间赶写他的朝鲜见闻。

  《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文章诞生时,魏巍几乎是一气呵 成,心中有股激情冲动着他的心灵,传导到他的笔端,真是不吐不 快啊!他放下手中微微颤抖的笔时,心中无限清爽、愉悦,浑身象 卸掉几十斤重的载负那样轻松。

  是的,作者的自我感觉是正确的,没有一点夸大和虚设。社长宋之的读了,从来没有的快当、果断:这篇稿子好,快送出 去!由他交给了《人民日报》。

  四月四、五日送走这篇文章后,魏巍的思想上天天怀着一种 萌动的然而是不安的心绪。尽管不象初学写作的人那样,对“处 女作"耿耿于怀,但毕竟是他“苦心经营"的产儿。谁知报社的 编辑们怎么看呢?

  四月十一日的下午,《人民日报》象往常一样被送到办公室,人们翻阅时,首先看到了这篇文章。开始是作为一般消息传 播的: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发表了,不同的是,这篇文 章破天荒地放在了第一版,以往发社论的位置。有人告诉魏巍, 是邓拓决定这么发的,他看了很激动,说好几年没见着这样的好 文章了。

  喜讯不胫而走,《谁是最可爱的人》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 平展展地放在千百万读者面前,又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诵上千 百万人民之口,如果说“魏巍”这个名字,早被晋察冀的人民所 知,此时,“魏巍”这个名字可以说蜚声文坛,乃至全国。

  当然,魏巍本人不那么认为,他确信着:不是我的文章写得 多么好,艺术水平多么高,是文章说出了人民要说的话罢了。

  作家丁玲马上写文章,推崇《谁是最可爱的人》。她说:

  “魏巍是钻进了这些可尊敬的人们的灵魂里面,并且同自己的灵 魂溶合在一块,以无穷的感受与爱,娓娓地道出这灵魂深处所包 含的一切感觉。因此,他所歌颂的人,就非常清晰,亲切地贴在 人心上,使人兴起,使人上进,使人愿意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提高 一步,向着这些最可爱的人们靠近。这就是有教育意义的好作 品,这就是有'思想性'的好作品。” “魏巍同志给了我和许多 人以喜悦,但更多的喜悦将源源而来,我们的文艺创作将成为春 天花园中的茂盛的花朵,充分地带着新鲜的气象和战斗的精 神。” 丁玲在文章的结尾,一再强调说明:《谁是最可爱的人》 和魏巍的另一篇《冬天和春天》,“这是好的,是好的里面的两 篇。既然是好的,我就全部拥护它。”(引自《文艺报》1951年 5月25日第四卷第三期,丁玲:《谁是最可爱的人》与《冬天和 春天》)。

  北京王府井,《人民日报》编辑部的会议室里,一个专门为 《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发表而召开的座谈会,以特殊的待遇加冕 了魏巍。社长邓拓亲自主持了会议,看来,今天他特别高兴,兴 奋里夹带着掩饰不住的冲动。他用眼睛扫视着来自各个报刊的记 者,好似要向大家揭示一个“秘密"似地。邓拓首先朗诵起来:

  “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我的思想 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着;它使我想把一切东西,都告诉给 我祖国的朋友们,但我急于告诉你们的,是我思想感情的一 段重要经历,这就是,我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谁是我们最可 爱的人!

  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呢?我们的部队,我们的段士,我 感到他们是最可爱的人。”

  读到这里,邓拓收住了。大家发现,在他多皱的眼角上含着 湿漉漉的泪花。

  邓拓放下手中的报纸,对在座的同志们说:“这篇文章写得 很好,这个稿子我第一次读时,一下子就抓住了我。我说它好, 是它喊出了抗美援朝战争中最能震撼人们心灵的最强音——'谁 是最可爱的人',它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对志愿军战士最崇高的 奖赏,表达出广大人民,包括我们在座的对志愿军战士最热烈, 最恰如其分的赞誉。"

  接着,邓拓又将魏巍介绍给大家。

  几十双眼睛同时扫视过来,在大家面前站起来的竟是戴了一 副近视镜的、个头适中的、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的三十一岁的 军人。此时,魏巍有些不好意思,双手不知往何处放,同志们赞 许、恭贺、亲近的目光,直射到他的脸上,顿时热辣辣的,.白晰 的脸上腾起两片火烧云。

  邓拓说:“我们是老相识了,魏巍在晋察冀时就写过很多东 西,有名的长诗《黎明风景》曾得过鲁迅文艺创作奖,对了,他 写诗的笔名叫'红杨树','红杨树'就是魏巍同志!”

  该魏巍介绍写作体会了,说实话,他不愿意说些什么,他觉 得写出这篇文章对他来说,是件简单的事情,不可多加张扬。但 既然被推上讲台了,也不得不将心里话、真实的话吐露出来。他 用浓重的河南家乡口音,和大家倾谈起来:

  “'谁是最可爱的人'这个主题,是我很久以来就在脑子里 翻腾着的一个主题。也就是说,是我内心感情的长期积累。我在 部队里时间比较长,对战士有这样一种感情,觉得我们的战士是 最可爱的人。每当我和他们坐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 满心眼儿地高兴。”

  “我怎样表现这一主题呢?首先,我希图追求最本质的东 西。在朝鲜,我脑子里经常想着一个问题:我们的战士,为什么 那样英勇呢?就硬是不怕死呵!那种高度的英雄气概是从甚么地 方来的呢?为了找答案,我谈了好多话,开了好多座谈会。我细 细跟他们谈,让他们把心里的话谈出来。……我了解到,他们由 于锻炼与认识的不同,虽然有些差异,但是都有着共同的一点, 即对于伟大祖国的爱,对朝鲜人民深刻的同情,和在这个基础上 的做一个革命英雄的荣誉心。于是,我了解了在党的教育下,这 种伟大深厚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的思想感情,就是我们战士英 勇无畏的最基本的动力。我想,这不是最本质的东西吗?……我 肯定了它。我一定要反映它。我毫不怀疑。一切其他枝节性的、 片面性的、偶然性的东西,都不能改变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随着他的名声大噪,更加繁忙起来,到处请他作报告、演讲,中山公园还召开了四、五千人的群众大会,请他讲“朝鲜见闻”,讲“最可爱的人”的故事,一时,魏巍成了 “最可爱的 人”的化身,请他签名的、给他赠诗赠礼物的,每到一地,接应 不暇。可以这样说,那时的中国,掀起了一个“魏巍热”。

  四月下旬,《谁是最可爱的人》传到朝鲜整个战场,某部的 前线快报上头版转载了它,战士们在坑道里;掩蔽部里,指挥所 里,争相传阅。“最可爱的人”的呼唤沸腾着朝鲜战场的每个角 落。战士们说,这五个字是我们这个时代所创造的所有新名词、 新成语中的最美丽的一个。

  他们是这样评价这件事情的价值的:

  谁是祖国与朝鲜这两个战场之间的信使呢?正是魏巍同志。 是魏巍同志在中国和朝鲜,在前方和后方,在祖国人民和他们的子弟兵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这道大桥是架在心和心之间的, 它使人们感情交融,心心相印,结成了一个巨大的精神力量。

  《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发表,瞬时间轰动了全国,自然,也 传到了中南海。宋之的同志为魏巍带来了喜讯,他说,朱总司令看过了,说:“写得好,很好!”毛泽东主席看后,指示印发全 军!

  魏巍沐浴着从中南海吹来的春风,身上感到阵阵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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