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满腔黄河之愤,在黄正甫那间不大的房子里,鸿杰说出了自己的苦闷,说出了自己救国救民的志向。黄正甫干脆地说: “红军在陕北建立了抗日根据地,办了抗日军政大学,你去吧, 我可以写个信介绍你去!”
鸿杰听说可以到红军上大学去,高兴得不得了,脸红红地说:“那敢情好,我去!”又急着问:“怎么走啊? ”
黄正甫顺手找了张地图,铺在他那堆满书籍和报纸的桌子上,随手又把门对严,悄悄指给鸿杰看:“你看,这里是黄土高原,陕北就是这一片,延安在这里。你坐火车到西安,那里有八路军办事处,找他们再到抗大去上学,你文化不高,可以上抗大附中。”
鸿杰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凑近黄正甫说:“人生地不熟的,到了西安我找谁呀,如果找不到八路军办事处怎么办?”
“有办法,有办法!"
黄正甫安慰着,又拉开抽斗,取出一叠纸,铺在桌子上。瞬时,两封介绍信写好了,一封是写给西安某大学一位姓江的教授的,另一封是写给西安一个姓艾的小学教员的。黄正甫说:“到
了西安就去找他俩,他俩都是我的好友,他们会给你帮助的。”
鸿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信装进怀里贴身的口袋里,心里如释重负一般,又好似眼前看到了光明,一种美好的憧憬闪亮在心头。
当鸿杰放下举起的手,要告别时,黄正甫又将他喊住:“等等,你读过俄国作家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吗? ”鸿杰摇摇头,等待着,黄正甫找出一个本子,那上面用工正的笔迹抄写着,他以激动的、又是短促的低音朗诵着: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
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
云,它叫喊着, 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
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
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
信心。”
读完了,黄正甫启发鸿杰说:“暴风雨并不可怕,怕的是没有决 心和毅力。去吧,象海燕一样,把一切困难踩在脚下。”
该嘱咐的嘱咐了,最后,黄正甫拿出三块大洋,递到鸿杰手 上,说:“钱不多,带在路上用吧!”
鸿杰触感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爱国之心,它在咚咚地跳着, 它在奔腾呐喊着,是那样真挚,那样火热。鸿杰越发激奋了,他 把满腔感激化进庄严肃穆的决心中去了……
在郑州开往西安的列车上,来自各方的旅客坐满了,人们怀着离别的情绪和送行的亲友挥手告别,为找一个合适的座位而左 顾右盼,为摆放好各自的行李而忙碌着……靠车厢的一头挨窗的 座位上,有一位学生打扮的青年人,身穿一身黑色制服,手里拎 着一个包袱,他长着一副生动的面孔,大眼睛,高鼻梁,虽是秋 末季节,并未戴帽子。一头黑黑的头发闪着亮光……他,就是魏鸿杰。他坐在那里有些不安,用眼睛顾盼着什么,兴奋中夹杂着忧 虑,勇敢中夹杂着胆怯。
最后一分钟赶来上车的旅客都将行李安顿好了,当火车一声长鸣,徐徐开动时,鸿杰的脑子“轰”地一下,好似要炸开,一 种饮恨离别之情袭击着他,他下意识地想从窗口探出头来看看家 乡,看看月台上有无亲人追来,但窗上有玻璃,他只好侧着头, 向火车行驶相反的方向斜视着,心里说着:“没人,没人”,这 他才渐渐抽回身来,又端坐在座位上。
唉哟,想静也静不下来,他顿时陷入往日的纷纭杂乱之中 ……那不是蔡老师吗?她文雅俏丽,举止潇洒,看,她从球场边 走来了,掖下夹着备课夹,低头走着,好似在思索着什么, 并没有注意鸿杰和他的踢足球的小伙伴们,突然,一个飞球 撞进她的怀里,她下意识地用双手接住了,然而,面对这 突然的袭击,蔡老师并没有发火,反而微笑着,甩开臂膀扔给孩 子们,鸿杰和小伙伴们玩得更开心了。她甩过来的何止是一个小 小的足球,而是一个信任的世界啊!多好的老师啊!……那不是大娘吗?她蹒跚着在小院里走来走去,喂鸡呀,扫地呀,晒干菜 呀,拾掇这个,收拾那个,整天忙呀。每天晚上,鸿杰放学回 来,打开锅盖准有一碗菜汤和两个窝窝,热乎乎的,那是大娘特 意留着的,那是大娘的慈母情啊!……啊,二哥,这个失业的工 人,拉着人力车流着汗水赶路呢,太阳晒黑了他的皮肤,风雨打旧 了他身上的衣服,路上的石子咬破了他脚上的鞋子,夏天的泥水 里,冬天的冰雪中,他踏踏踏地跑着。下工了,回家了,他用拉 车挣的钱为鸿杰买来了作业本,当他用粗黑的手托着送到鸿杰面 前时,脸上露出满怀的喜悦,那是他的期盼与希冀啊!……
多么好的教师啊!多么好的亲人啊!可是,社会的黑暗,人 间的不平,外侮的现实,迫使鸿杰不得不离去,舍弃贫穷但温暖 的家,舍弃亲人的疼爱,甚至不能说一声啊,偷偷地离去了,他 是去寻找光明去了,能不能得到亲人的谅解呢?
火车向前跑着、跑着,驶过中原大地,向西安方向跑着……
鸿杰在思考着,到了西安怎么办,他想找个熟人,所以,便主动和对面的一位大娘说起话来。那位大娘问他说:“小兄弟, 到哪儿去?"
“俺去西安! ”
“哦,俺也去西安。小兄弟,是上学还是串亲戚? ”
“是,是,……”鸿杰吱唔着,没有直接回答。大娘看出鸿 杰面有难色,也不再追问。
鸿杰摇摇头。……
在来言去语的交谈中,鸿杰得知面前这位穿毛蓝布衫的大娘 也是河南老乡,她是去西安看儿子的。大娘的儿子是个拉洋车的 工人,几年娘俩没见面了,眼下,世道变了,到处都在打仗,日 本帝国主义的铁蹄践踏着华北广大土地,人民的生活不太平了, 大娘惦念着在外的儿子,带着家乡特产,一个信封,匆匆上路。他从谈话中知道,这位大娘也是第一次到西安,担心到了西安 找不到儿子的住处,鸿杰也正愁自己的命运,如果找不到八路军 办事处怎么办?如果要找的人找不到怎么办?天已进入深秋,到 哪里过夜啊!于是,刹那间,两人的感情亲近起来。
“大娘,你不必担心,下了车我帮你找儿子。”鸿杰安慰 着大娘。
“那敢情好,我正愁这大包小包没法拿哩!”
这是一片破烂不堪的建筑群,东倒西歪的楼房,拥挤在一 起,裸露着的墙垣、屋檐,经风雨的侵蚀,剥落了外表,在秋风 里好似在颤栗。这里是居民杂居区,来这里落脚的人,大都是一 些无业的小民、自由职业者、临时进城做工的人,条件非常简 陋。
无疑,大娘的儿子就住在这里。那是一间建筑在楼上的小 屋,昏暗低矮,屋内陈设非常简单,一个地铺,一条木凳,一盏 老式煤油灯。两个吃饭的碗和一碟咸菜还摆在桌子上。那只昏暗 的跳荡的灯光,告诉人们,这屋的主人只有一个人,而且生活十 分艰苦。
“来吧,进来吧,总算找到啦!"大娘一边让进鸿杰,一边 向儿子介绍:“这是火车上遇见的小老乡,多亏了他一路上照 顾,不然,我还不知瞎摸到哪里去呢1 ”
鸿杰走进屋来,有些怯生。大娘说:“我这个儿子,乡下生 活不下去,到城里拉洋车,好歹混口饭吃,不是外人,你们就是 哥兄弟呗!”
大娘的儿子是个壮汉子,粗手大脚的,满脸憨厚气,身穿一身黑衣服,腰里系一条蓝色的布带子。他见妈妈领来一位陌生 人,十分热情,笑笑说:“你进屋坐吧!这小屋窄鳖点。”说 罢,忙拿起扫帚扫着地铺,真诚地让鸿杰来坐。鸿杰初次出门, 要找的人找到找不到,吃在哪里?住在哪里?全不得而知。此 时,受到这家母子的热情招待,一股暖流涌满全身。
大娘望着鸿杰对儿子说:“在郑州读书读不下去了,父母死 得早,大娘家里穷,想到西安找个事做,这孩子命苦啊!十七、八岁,就闯世面了。他心眼挺好,我看在他没找到事由之前,就 让他住在咱家吧,一个孩子,没亲没故,到哪里去住啊!”
“中,娘,不过咱家没啥好吃的,玉米面,土豆……”
“饿不着就中!”
两位好心人已为鸿杰安排好了。当他醒来时,大娘告诉他:
“天大黑了,你就住在大娘家里,啥时候找到事由,有了依靠再 说。”
鸿杰好似在梦中,他正为没处去发愁哩!没想到大娘如此慈 善,他又一次感到了中国老百姓的纯朴、善良。顿时,他觉得眼 前并不渺茫,浑身有了精神。
吃了晚饭,大娘睡在楼下,鸿杰和大娘的儿子睡在楼板上。 小小斗室,有了对话声,有了三个灵魂,顿时热乎起来。这一 夜,鸿杰睡得真香,他几乎没有做一个梦,等他醒来时,大娘的 儿子已起早到车站拉第一批到西安的旅客去了。
清早,鸿杰揣上黄正甫写的两封信,穿好衣服,围上围巾, 穿行在西安的巷道里。
晚秋的西安城,处处充满着肃穆、萧瑟的气氛,买卖人极力 推销着货物,好似马上变天似的;警备队的洋枪们,追捕着、寻 视着、审问着;乞丐们流浪在大街、饭馆……人们惊恐地生活 着。
就在熙攘的人群里,鸿杰迅捷地行走着,扫视着马路两边的 大街,寻视一个大学的牌子,寻找着他心头的希望之星。终于, 在这所大学里鸿杰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江教授。
当鸿杰找到江教授的时候,天已近中午,江教授正在家里忙 家务。火炉上坐着砂锅,是在熬稀粥,嗷嗷地冒着热气,正面墙 上挂着鲁迅先生的一幅画像,此时,正是鲁迅逝世周年的日子, 看得出,江教授对鲁迅的崇拜。家里东西不多,但四个角落都堆 满了书,就在鸿杰进屋的当儿,江教授还一边照看着砂锅,一边 翻看着一本厚厚的书。
鸿杰恭敬地将黄正甫的信递给江教授,开始他有些惊疑,看 完信,他的面色和缓了,但又变得为难起来,忙说:“黄先生那 边还好吧?常看到他写的文章,什么忧国忧民之类,可是,当今 世界,做学问难啊,日本帝国主义踏进了华北,全国处处告急, 我们这些拿笔杆子的,只能忧忧而已。"
“江教授,你有办法帮帮我吗? ”
“兄弟,不是我胆小,现在社会上风声很紧,到处都在抓 人、抓去延安的学生,不好办啊!”江教授真的为难了,他在房 子里踱着步,砂锅里的稀粥开了,溢出来的米汤也顾不上看 管。
鸿杰深怀着的一线希望破灭了,眼前一阵黑暗,他几乎失望。
鸿杰寻找“抗大”心切,既然江教授没有办法,也不好久 停。他只好去找另一个人 艾老师。
艾老师接过信件,很快看完了。之后将鸿杰拉到一边悄声 说:“唉呀,到那边去?我没办法!是听说有个'抗大',可我 不认识那边的人啊!”
鸿杰怀着的又一线希望也破灭了。他向何处去呢?
秋风卷着落叶,在大街胡同里追逐着,鸿杰从艾稚青的住处 出来,想顺着原路返回,那卷着落叶的秋风,好似故意跟他闹别 扭,竟追着他的脚后跟吹,他走到哪里落叶卷到哪里,多象有意 嘲讽他啊!鸿杰的心情越加烦闷起来。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前 走着,顿时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起来,摸摸口袋还有吃饭的钱,便 朝一个小摊走去。
这是一个铺面不大的小吃店,鸿杰想吃碗丸子,但这里没 有,只有用菠麦面压的“恰馅”,鸿杰要了一碗,坐在一个僻静 的地方吃着。人在心情不舒畅的时候老爱东想西想的,也许是一 碗“馅馅”远远添不满饥饿的肚子,他想起了在郑州喝丸子汤的 往事……卖丸子的小担贩是胖胖的老头,鸿杰每天中午放学时, 就带着从家里带的窝头到他那儿买几个丸子就着吃,几乎成了卖 丸子老头的常客,因为在这里不仅可以吃丸子,更便宜的是还可 以多喝汤。每当鸿杰吃完了丸子,再向老头要汤时,他就半挖苦 半嗔怪地说:“喝那么多冤枉汤干什么?”说是说了,老头还是 给盛上半碗。此时,似乎那老头的“喝那么多冤枉汤干什么”的 斥问声,依然回萦在耳边,一声比一声高,震得他耳壁嗡嗡作 响。鸿杰更加懊恼了,为什么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呢?这是个啥世 道啊!
晚上,他回到大娘的家里,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郁闷。但他 并不为此而失望,既然离开了家乡,就得想尽一切办法找到生 路。
也许是古代诗人风范的遗传,从小他就逐渐养成了浪漫、豪 放、不拘世俗的诗人的气质,尤其是对旧社会中的黑暗,人压迫 人,人吃人的不合理现象,他更是疾恶如仇,欲施抨击之势。所 以,慷慨激昂之情,常常激荡胸臆,此时,他想起了鲁迅,想起 了在郑州学校时写下的纪念鲁迅逝世的两首诗,何不寄出去发 表,一是纪念,二是寄托自己的志愿。于是,他趴在地铺上,认 真地抄写起来。
大娘的儿子坐在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一边绑扎车篷子上 的布帘。当鸿杰抄完一页,他便凑过来看,他不识字,就叫鸿杰 念给他听。
“不赖。你这诗我能懂,明个儿,我拉军给你送到报馆去 吧,东大街街面上就是《秦风日报》的楼房。"
鸿杰点点头:“中! ”
说话间,鸿杰的诗抄完了,最后署上“魏大”的名字,交给 他了。
大娘的儿子看鸿杰写得一手好字,又满腹文章,打心眼里佩 服这位青年人,给鸿杰出主意说:
“我看你识文断字的,又写得一手好字,这年月找正式事由 不那么容易,倒不如在大街上摆个摊为别人写信吧,还能混口饭 吃,你说呢?"
鸿杰的志愿不是混饭吃,而是用自己的才能为中华民族的解 放出一把力气,他想到社会的激流中去,做社会的砥柱,干一番 事业啊!鸿杰没有正面应允,只是说:“再说吧,如果没有别的 出路,就照大哥的办!”
今天的天气很好,日头升上树梢的时候,鸿杰和大娘说了一 声,便出去了。来西安已过去五天了,在这家母子的帮助下,鸿 杰总算有了个头绪,按照打听到的八路军办事处的地址,鸿杰径 直向七贤庄奔去了。
这是一个四合院,无数间房子密密地挤在一块儿,八路军的办事人员进进出出,个个显露着自豪、潇洒的风采。
鸿杰整整衣服,大大方方的走向前去。
这时,房间里有一个高个儿的干部模样的军人,他戴一副眼 镜,腰间束一条皮带,腿上扎着绑带,看上去煞是精神。见他走 过来问道:“有啥事啊,小伙子? ”
“我找你们这儿管事的,我想……”
鸿杰的心咚咚地跳着,心想,总算迈开了第一步,看那青年 军人和蔼的模样,心里轻松多了。径直走进去。
在一间办公室里,一个中年军人问鸿杰:“你有什么事 啊? ”
鸿杰痛痛快快地说:“我想投考抗大!”
中年军人望望他,遗憾地说:“小伙子,来晚了,抗大早已 招考过了。”
鸿杰一听凉了半截,吱唔着说:“那……怎么办呢?我是诚 心抗日的呀!”
中年军人淡淡地说:“是啊,可你错过时机了呀!再 说……”
鸿杰哪里知道,办事处不收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没有地 方政府的介绍信。他只好悻悻地退出来。
当他往院外走着时,忽然从墙上发现一张广告,他走进一 看,招生单位是“八路军第一一五师军政干部学校”,他喜出望 外,停住脚仔细地看起来。他问身边的人说:
“这个和抗大怎么样? ”
身边的人告诉他说:
“差不多!"
鸿杰心里话,反正是八路军抗日的,走,到山西那个地方找。
夜里,鸿杰也没说什么,一头睡在楼板上,心里一阵阵冲 动,他透过窗户望着院里的树叶,沙沙地响着,想着明天的一 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