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85年7月
“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是相对负刑事责任年龄阶段,只对刑法所规定的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负刑事责任。”刑法学专家在他们的专著中这样严谨地诠释。
他,杨京松,14岁,此刻站在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
从他不知所措的目光、幼稚的话语和总是在揉搓衣角的小动作中,很难把他和那个在科学城一带搅得人心惶惶的“楼内抢劫犯”叠印成一个人。
在科学城派出所的报案记录上,曾有这样的记载:“1985年1月至4月间,一个身高1.70米左右的男人,连续持改锥、剪子等凶器,向6名妇女和女学生抢劫3次,抢夺3次。其间,还对一个女学生有猥亵行为。”
抓获杨京松是在1985年5月初的一个夜晚。科学城附近一幢居民楼前,一位30多岁的妇女下班回家。她像往常一样迈着慵懒的步履,走进自家的单元门,楼道里亮着昏黄的灯,她缓缓地拾阶而上,正要迈向三层楼时,一个男人敏捷的身影突然蹿到她的身后,一只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她的脖子,一个尖硬的东西顶住她的后腰:“不许喊,把包给我!”歹徒阴森森地威胁道。女人颤抖着取下肩挎的坤包。他一把抢过,拔腿就跑。
“来人呀!有人打劫了!抓坏人呀!”被抢劫的妇女拼尽全力地高声呼救。坤包里有她才领到的工资,全家老小生活的依靠!
女人的呼叫惊动了左邻右舍,男人们拿着菜刀和擀面杖夺门而出。不一会儿,那个抢劫犯就被群众生擒活捉,扭送到派出所。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干什么的,这是第几次抢劫了?”公安民警例行公事地讯问。
“杨京松,14岁,小学六年级,这次,是,第七次了。”民警大吃一惊,差点没把钢笔甩出去。原来,他就是那个“楼内抢劫犯”!怎么,才14岁?
一个只有14岁的大男孩,生命之花还没有灿烂地开放,就已经结出有毒的果实;生命之舟还没有真正起航,就搁浅在一个无水的死湾。
他坐在我的面前,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在性激素作用下的第二性征在他的身上已经凸现:声音低沉,厚厚的上嘴唇长出了茸茸的胡须。但是,他的眼光里没有成人的狡黠却有一种被猎人追杀的惊兔般的恐惧。
为了避免给他造成过重的心理压力,我尽量用一种平缓的语气,启发式的口吻,甚至把他想象成我认识的一个邻家男孩,仔细设计着每一句宛若家常的问话。
许是我的“和蔼可亲”表现得淋漓尽致,杨京松脸上惴惴不安的神情消失了,眼睛里的惊恐不安也像野兔子似的跑掉了,顺着他瓮声瓮气的述说,我渐渐地触摸到一个少年犯滑入歧途的心理轨迹(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我对他的供词作了必要的整理和加工)。
阿姨,好久没有人和我这样讲话了,我愿意告诉你我的一切。
我的爸爸在单位开车,妈妈是幼儿园的保育员。我有一个姐姐和哥哥,我是老幺。比我大9岁的姐姐在一个科研单位当打字员;哥哥比我大7岁,在一家科技公司工作。
按说,我最小,应该处处受宠。可是,自打我记事起,爸爸妈妈几乎每天都忙得团团转,收入不高的他们,常常为些家长里短争争吵吵絮絮叨叨,没功夫疼我爱我。姐姐和哥哥又嫌我太小,没有“共同语言”。
上小学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集中不起精神来,教室窗外有小鸟啾啾地飞,我就想拿弹弓把它们打下来;夏天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叫,我就想难道它们不累吗?老师一讲课,我就犯困。我还偷偷喜欢上了我的同桌。她有一张圆圆的脸,亮晶晶的眼睛,嘴巴长得最好,像玫瑰花的花骨朵。但是,她很少正眼看我。上课的时候,她特别喜欢举手发言。因为她的突出,就显出坐在她身旁的我的落后。老师常常是对她赞许地频频点头之后,立马换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措手不及乱答一通,结果,几乎每次都是被老师臭训一顿。同桌的她就会把美丽的圆脸仰得高高的。
阿姨,您知道吗,当一个人被大家瞧不起的时候,真的就像是一条人人喊打的赖皮狗。
再后来,我不再有同桌,一个人坐一个位置。老师用这样的手段,把我像麻风病人一样和同学们隔离开。说实话,我真的不想上学了。除了每天都要在老师歧视的目光和同学们指指戳戳的嘲笑中艰难地挨过八节课,而且站在那些年龄比我小两岁个子比我矮半头的同班同学中间,我就像羊群里的骆驼,一头最笨最孤独的骆驼。
有时,在上学的路上,我还能碰见我的同桌,她上六年级了,出落得更漂亮了,像一株夏日公园池塘里亭亭玉立的荷花。我眼光发直地望着她,她却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从我身边一阵清风似的飘走了,女孩子身上特有的甜香弥漫在我的周围,身体里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让我浑身躁热起来。有一次抢劫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在那个女孩子的胸前摸了一把……
我终于上到小学六年级了,开始迷上武侠小说。这以后我就更没心思上学了,我仿佛走进一个魔力四射的世界。我羡慕死了古代人,不用像我们这样苦苦地读书,只要有一身绝世武功,就可以在江湖上争雄称霸耀武扬威,还能猎取美女的芳心。像《神雕侠侣》里的杨过和小龙女,《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和黄蓉。我特别喜欢杨过的一番话:“大苦大甜,胜于不苦不甜。我只能发痴发癫,可不能过太太平平的日子。”我的心志在英雄的豪言壮语里升腾,我的想象在英雄和美女的生死相爱中滞留,我的灵魂在九阳神功降龙十八掌一阳指打狗棒人嘶马喊血肉横飞直杀得天昏地暗的场景里飘荡。我知道我是着魔了!
借同学的书,总是要还的,我还是想自己买,什么时候想看了,就能看个够。可是,家长不会给我钱,我一筹莫展。有一天,偶然听到妈妈说,对门阿姨的皮包被一个男孩抢走了,但是人跑了,没抓住。于是我就想到用这种办法抢钱,买武侠小说看!
第一次是在1985年1月一天晚上大约8点钟左右,我看见一个20岁左右的女的从公共汽车下来,往一个楼群里走,我就在她后面跟着,她走进一个单元门,我也跟着进去了,上到二层和三层之间,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恐慌的神色,我突然感到莫名的兴奋,我加快了脚步,一步跨两个台阶,很快追上了她,我用左手搂住她的脖子,右手持剪刀对准她的太阳穴。“别动!”她吓得浑身发抖,我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我一把抢走她的书包,飞快往楼下跑,隐隐约约听见那个女孩变了声似的喊“爸爸!”
我跑到另一个楼里,把书包打开,里面只有一本英语书,一个通信册,一串钥匙,还有女孩子喜欢的绣花纸,就是没有钱。我很懊丧,把这些东西都扔了。
“你给我跪下!”刚进家门,就听到哥哥的一声怒吼。他像丐帮帮主萧峰,横眉立目,一掌把我击倒在地,好在不是“降龙十八掌”。
“我怎么了?”我也没有示弱。
“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你怎么疯玩到现在才回来。”
“我,我到同学家复习功课去了。”我编了瞎话。
“呸!复习个屁,我还不知道你,撒谎!瞧瞧你,都多大个子了,才小学六年级,留级生,你害臊不害臊?”哥哥的叫骂一声比一声高,每句话都像蘸了盐水的皮鞭,抽在我已经自卑到顶点的心里。我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直到凌晨1点多钟,疲惫不堪的爸爸才回到家,看见我跪在地上,就问怎么了?我一下没忍住,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他又哭了,大颗的泪珠滚下他的脸颊)。
爸爸没有再训我,他叫我起来洗脸睡觉。我揉着又酸又麻的膝盖,从地上爬了起来。于是,我听见了妈妈和爸爸的对话。妈妈说,这么管孩子也不行呀!爸爸说,叫他姐姐管,她不爱管,叫他哥哥管,又管得太严。唉,我看这孩子也不是学习的材料,上不成学就算了,将来找点粗活干干……
以后,我出去抢钱之前,都和家里人说,我找同学复习功课去了。大家以为我终于“改邪归正”了。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是瞎子闹眼——没救了。
我一直以为,我不会被抓住,因为,我专门在我家附近的楼洞里抢那些女人和女孩的皮包,一来我地形熟,二来她们追不上我。万一被抓住,我想我还小,派出所教育教育就会放了。直到被关进看守所,我才知道自己是犯罪了,我还要坐牢。
阿姨,我才14岁呀,我知道我错了,您能不能把我放回家?我以后一定听爸爸妈妈的话,听哥哥姐姐的话,听老师的话,我再也不会做这种事了,阿姨,您就给我一个机会吧!
他一边哭一边说,肩膀抽搐着,声音哽咽着,眼泪顺着不太干净的脸颊小河般地流淌下来,时不时地,他用已经变得骨骼粗大的手背,左一下右一下地抹去积蓄在脸上的泪水……
常常不能理解自己,干检察这行已有6年光阴,接触的罪犯也有上百人了,为什么就是没法让自己的心变得硬起来?为什么被告人追悔莫及的眼泪总会缓缓浸湿我的心?我的大妹妹就此嘲笑我:感情用事,过于情绪化,适应能力太差。她曾在部队医院手术室当过护士,除了第一次“遭遇”截肢手术把早餐吐了一地之外,半年后,就可以坚强到麻木的程度:“锯一条腿就像锯一截木头!”
把病人推上手术台,即使是截肢,也是对个体生命的挽救,医务工作者的内心一定充满了“救死扶伤”的高尚情怀;而把被告人送上审判庭,检察官的内心却是复杂的:既有维护了法律尊严的神圣感,又有保障了国家和公民个人利益的正义感,同时,也会交织着对犯罪人的痛惜。
看着眼前这个泪痕满面的少年犯,我突然感到,他其实就是一个溺水的人。因为一个失足,跌进了罪恶的深渊,犯罪行为像淤泥和水草一样缠住了他的腿和脚,他只能拼命地无望地挣扎……
可是,当他站在悬崖边上的时候,当他没有落水的时候,有多少人向他伸出过真诚帮助的手臂?也许,在他受到歧视的时候,在他的监护人和兄长对他施以打骂的时候,在他如醉如痴地迷上武侠小说的时候,当他自暴自弃的时候,他就已经走近了犯罪的边缘?
法庭经过不公开审理作出了一审判决:杨京松犯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他和他的监护人没有提出上诉。
三年的铁窗生涯结束后,杨京松依然是未成年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但愿他的亲人、学校以及我们这个社会能给予他新生的勇气和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