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阴冷的水泥地上,等待开船的命令,我的脑海里像做梦一般回想着一个月来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不经意间闪现参军前体检的那一幕。
那天我跟着一帮咋咋呼呼的青年下了车,抬头仰望这“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提高警惕,准备打仗”等大红标语,心里七上八下的,这几天的变化让十九岁的我有些转不过弯来,至今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措。
一个月前,我那在部队干了一辈子的军人父亲转业去了眼前这个叫长江农场的大型国有企业当了领导。原本父亲说等他稳定了再把家搬过来,他一个人先去报到。可是前天父亲突然派来一辆吉普车,还有两个身穿军装、没有佩戴领章帽徽的人,告诉我和妈妈,说是父亲农场武装部的,是父亲派他俩来接他们去农场看看。于是我和妈妈兴高采烈地踏上了吉普车。
一到父亲的农场才知道,要征兵了,这一年南疆保卫战刚结束十个月,因此征兵有些冷清。原本很火爆的报名应征场面竟然不见了,这让刚摘下领章帽徽的军人父亲非常火,一到硬性命令下达,各级领导带头送子参军,从他这个新任党委副书记做起,这就是父亲接我来的原因。
其实我是个性格文静的人,喜欢看书,安安静静的享受一份宁静,然而却我出身在军人家庭,从我出世到一个月前,父亲一直就是一名军人,说心里话我对军人这个字眼有些厌倦。更何况一年前,在农村插队的哥哥也步老爸后尘,穿着上绿下蓝的空军军装去了北空。如今,父亲又要把我送去当兵,而且是为了给全体的党员干部做表率,我心里其实一百个不愿意。
带着这样的情绪我走进了征兵体检站,在排队时,那帮闹哄哄的青年相互取闹着、调侃着,显得非常活跃,这让一声不吭的我变得格外突出。
这时我身边一位壮实的小伙见我一直情绪不高,就关切地问:“朋友,你咋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我对这位不熟悉的人对自己的关切心里暖洋洋的,冲着对方一个灿烂的微笑,摇摇头说:“没有,我身体很好,只是……”
“哦,我明白了。”小伙瞥了瞥四周小声对我说:“你大概也是干部子弟吧?被老爸逼来的对吗?”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依然乐呵呵的青年,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怎么高兴?难道你不知道战争刚结束啊?闹不好后面还要打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男青年嘿嘿一笑说:“我爸是抗美援朝老爸,我家四兄弟,因此我没有选择,必须去当兵,除非体检不合格。”
正说着,后面的队伍在催了:“哎唉,验不验身体,要吹牛到一边去。”小伙忙拉着我进入第一间房间,开始脱衣称体重、量身高等项目。一位高个青年边体检边问刚才那位青年:“他是谁?你们在说什么?”
青年愣了一下,笑着自嘲说:“是啊,你是谁,是农场里哪个单位的?好像我们不认识你,应该讲凡是和我们差不多年龄的,基本上都是我们同学或朋友,你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新来的吧?”
我刚要解释,一直跟在身后的那位武装部干事开腔了:“这是我们场新来的黄书记的儿子,特意从市区赶来参加体检的。他本来不属于征兵对象,他哥哥已经在部队了,可是新领导带头送子参军,精神可嘉啊。”
我很反感这种有些拍马屁的话,低头不再言语。四周的青年都静静地看着他,原先吵吵闹闹的场景没有了,大家都安静地依次排队体检,不时有人小声议论:“嘿,看见没有,不光是你我的老爸让我们来当兵。人家爸爸是新来的党委领导,官比咱老爸大多了,人家哥哥还在部队,也来体检了。还说啥,老老实实去当兵吧,真要是遇到打仗,哥们能够活着回来,也算咱的造化。”
“难怪他身后一直有武装部的人跟着,是不是做个样子,会真的去吗?”
“听我爸说新来的书记是位新四军老兵,这种人不可能干那种事情。没说的,要是真和这种人一起上战场,也值了。”
我听着身后的议论,忽然觉得眼窝一热,这一刻所有对父亲的责怪都化为无限的崇敬,我仿佛看见严厉而慈祥的父亲正充满父爱的望着自己。我浑身一震,心想:“对,我不仅要来体检,而且要第一个去当兵,给新官上任的老爸争口气,让他妈看看什么是军人之家,军人的后代!”
奇怪的是,整个体检过程中,我的身后始终都有一名身穿军装、带着领章帽徽的干部跟着,还不时与体检的医生耳语几句,搞得我心里很不爽,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老跟着我。直到昨晚参军离开家前,父亲才告诉我,是他给县武装部的那些老部下打了电话,让他们确保我一定要体检合格,换言之,我必须去当兵。当时我无言地望着两鬓开始斑白的父亲,品味着父亲的良苦用心,心里十分矛盾,说不出是恨还是感激。
一个小时后,我从体检站出来,又遇上前面那两位不知名的青年,仿佛在等我,身后聚集的还是那帮来时闹哄哄的人,只不过现在大家都很安静地注视着我。
壮实青年再次关切地问:“哎,你咋样,体检合格了吗?我们几个都验上了,就等你了。”
我点点头说:“嗯,验上了,希望以后我们能够成为战友和兄弟。”说完伸出手说:“你们好,我是黄爱民,草头黄,热爱的爱,人民的民。”
壮实青年伸出手放在我手上调侃道:“哦,难怪你应该当兵,解放军爱人民,好好。我们俩有缘啊,我也姓黄,五百年前是一家。我是黄步清,步兵的步,清白的清。”
高个青年也把手放在上面说:“我是封文全,封神的封,文化的文,全面的全。”
“还有我,石银林……”“我叫高国柱、杜志高、徐昌……”七八个青年的双手叠加在一起。这时那个叫黄步清的发现还有三个青年静静地看着我们,就热情地邀请说:“哎,兄弟们,你们仨也是长江的吧,一起握个手吧,我们以后就是战友啦。”
那位清瘦的笑笑过来说:“我们三个是上海知青,我是秦中发,身边两位一位是叶萌、一位是杨启林,你们好。”说完三人把手伸了过来,我们十个人的手放在了一起。
那一刻我有些激动,环顾四周说:“兄弟们,以后我们就是朝夕相处的战友了,大家相互关照。”
“哎,这就对啦。记住了,如果你们都通过政审后被批准入伍,那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一生一世的战友和兄弟。来,加油吧小伙子们”说话的那位魁梧的干部就是我们农场武装部部长刘发昌,父亲当年部队的老部下。
“加油!”十个人年轻的喉咙一声怒吼,在场的医生和接兵部队干部都露出激动的神情,几位武装部的军人也欣慰地笑了,其他体检的青年都羡慕地望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