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一个月的计生联合行动结束了,高皇集村破天荒地成了计生先进村。这个功劳要归功于肖颖,肖颖是全镇乃至全县第一个自愿做手术的人。肖颖这个计生先进典型,必须树立起来,这是推动计生工作,鼓励大家晚婚晚育的好榜样。而且,肖颖也是全县最年轻的妇女主任。一时间,肖颖成了名人,红人。

张洪武经过讨价还价,按每个死去的人赔偿八千块钱的数目,处理完壶里人的伤亡事件回到村里。本来,张洪武还想和肖三利平摊这些钱,他托人找肖三利协调,中间人带话,肖三利说,要么你儿子进来一起坐牢,这个钱才能平摊。张洪武没办法,一个人把钱出了。他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让他快要倾家荡产了,可是恨又能怎么样?他就这一个宝贝儿子。计生先进村支书的名号让张洪武心里坦然了些。目前,张洪武不但不能恨张竹心,还得利用自己手里的权利,扶张竹心一把,让他以后在河湾里混得有模有样。那样,这些钱才能赚回来。

现在,心里最不好受的人是张竹心,本来想借机报复一下诗旺,怎么就被诗旺轻松化解了,他想不通。思前想后,他把这次失误归结到交友不慎上。要不是王爱军变节,那诗旺和肖颖不就死定了吗?

英雄救美的王爱军,心里也像有十五只吊桶一样,七上八下的。自从那天救了肖颖之后,肖颖就去计生办做了手术,手术之后肖颖不顾虚弱的身体,就跟着参加了计生联合行动。再后来,就连诗旺也见不上肖颖几面,肖颖忙得不可开交,不但要参加计生联合行动,还要根据需要去其他乡镇做计生先进典型人物报告,而且去了县计生委做了报告,除非是肖颖回来找诗旺替她写发言稿,诗旺才能见她一面。王爱军拿不定,肖颖成了“大人物”,还会不会嫁给他。

诗旺本来想帮肖颖父母把房屋修缮一番,肖颖成了名人之后,这已经轮不到诗旺操心了。肖颖父母搬回自己焕然一新的宅院,肖颖偶尔回家,自然也没有理由再住在诗旺家。诗旺虽然为能送走肖颖这个瘟神而高兴,无名的失落感又时不时地涌现在心底。

二月二,龙抬头。进入二月,淮北大地上,被霜冻打蔫的麦苗,就会慢慢地伸直腰杆,显露出盎然的生机。

晨曦初升,刘明思又挎着粪箕子出来了。这段时间,刘明思的心情比谁都好,他救了全村的计生户,河湾以后肯定人丁兴旺,肯定会车水马龙,他想想就开心。他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根放到嘴里点燃,又快活地吐出烟圈来。他这“中华”烟,也不知道是谁,趁着他不在家时,从窗户里扔到他屋里面的。他也找不到是谁扔的,如果知道是谁扔的,他一定会给人家送回去。可是这也不能堂而皇之到处问是谁扔的,那样也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会被误会他拿了别人好多好处似的。拿出去卖,那就更不可能。恰巧,这两天他手头紧,没有了买烟的钱,他就把“中华”揣在内衣口袋里偷偷抽。不知道是不是他不适合这高档烟的口味,还是其他原因,这些天,刘明思抽烟的时候比以前咳嗽得更厉害了。一颗烟还没抽完,他已经咳嗽地胸口痛了起来,他只能忍痛掐灭烟火,靠在路边的胡杨树上休息一下。咳了好大一会,终于舒坦一些,他顺手扯过一根胡杨枝条,枝条上的牙蕾已经炸开,露出嫩黄的牙尖。农谚说,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今年天时不错,年前下了几场雪,这让麦苗如鱼得水,个个都长得绿油油、水灵灵的。刘明思想,今年肯定是一个丰收年。

刘明思看看麦地,又望望大路上。他在心里渴望那俩货过来跟他抢屎,刘明思念叨,这张洪武整天趴窝里也不出来,是不是还在心疼他的几万块钱,还有老五,都当了副支书了,还跑出去割芦苇,也不管村里的事。村里的其他几个干部,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都不过问集体的事。诗旺对种庄稼一窍不通,更指望不上。现在,春分都过去好几天了,正是麦子拔节的时候,如果再给麦子施点拔节肥,那产量就会更高。现在的庄稼人怎么都懒惰起来了,也没见几家出来施肥的。唉!这心还得俺来操。

刘明思捏一下手里的半截烟头。虽然吸烟有害身体,他老伴也天天要他戒烟,可是这也不能浪费呀,刘明思想,俺把这烟抽完,就去村部用大喇叭喊那些懒货出来给麦苗施肥。他把烟头塞进嘴里点燃。刚刚吸了一口,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好久,他感觉喉咙里面被一口痰卡住了,他用力把痰吐到地上,那痰怎么是红色的?啊!吐血了。刘明思咳血出来,都是经常的事,他也没当回事,用鞋底把带血的痰液碾入土中,不舍地把烟头丢在地上,挎着粪箕子直奔村部而去。

村里的大喇叭吵醒了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大家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是刘明思又要唠叨什么了。以前村庄里的大喇叭,三两个月也难能响一下,偶尔响一下,村里的人们就知道张洪武又催缴提留或交公粮了……自从刘明思当了村长,这大喇叭几乎天天响。过年的时候,刘明思在大喇叭里喊,要年轻人孝敬老人,要老人看好娃子们,别让炮仗炸到娃的手了。就是有几个孩子在路边放火烧茅草,刘明思也会在大喇叭里教训一番。现在,村里人做什么出格的事,都怕刘明思知道,不然,当天的大喇叭里,刘明思就会指名道姓地说道一番。

各位村民,这确实是刘明思的声音,哎,那个村民同志们呀,咔咔咔(咳嗽声),这年早就过完,庙会也赶得差不多了,都收收心去自个麦地里看看,麦垄沟里的娘娘菜、狗尾巴草,还有拉拉秧,都把麦苗糊住了,恁都待着家里不去除草,麦子都不想要了吗?

有些人年轻人讨厌这大喇叭里的声音,不过,老年人都说刘明思的这些心操得还是对的,不像张洪武,不要钱是不会开大喇叭。

大喇叭里,刘明思的声音还在滔滔不绝,现在麦子也该施拔节肥了,每亩地烧肥施二十斤,尿素施七、八斤就行了,施肥时一定要挖坑埋好,别跑了气。

张洪武也被吵醒了。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张洪武暗自骂刘明思,这都单干十几年了,都各顾各的,谁家的心还要你来操。

只要大家把草除了,把肥施好,俺估计今年每亩五,六百斤跑不掉。有了麦子,换了钱,这日子不就好过了。还有,咔咔,咔咔……

张洪武伸个懒腰,披上棉袄坐了起来,掏出不带把的“团结”烟,唉!他叹了口气。以前,他是不会抽这五毛钱一包的“团结”的,一般情况他会抽三块钱一包带把“渡江”,偶尔也会抽“中华”,再不济,他也要抽一块钱一包带把的“团结”,可眼下。他真没有钱买带把“团结”了,更不要说“渡江”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也没有人给他送“中华”了,想想他都气。他那天路过刘明思家,看到陈家华父亲往刘明思家窗户里面塞东西,那肯定是烟。他想不通,这些年,河湾里哪一家没生男孩,这不都是自己左右逢源的结果吗!俺虽然收你们的钱,也是替你们办事呀!这些年河湾里就没有人家绝户,看看其他村,绝户的多了是,就不还是因为俺土特产送得及时。气归气,眼下只能抽这“团结”。张洪武抽出一根烟点燃,他深吸一口,俺今天倒要听听刘明思唠叨什么。张洪武抽完了一颗烟,感觉不对,这大喇叭里怎么没有刘明思的声音了。他支起耳朵屏住呼吸仔细往外听,大喇叭里只有吱吱的电流声。这个二货,走了也不知道把送话器关掉,张洪武埋怨道。

张洪武穿好衣服,没有刷牙洗脸就出了家门。村部离家里就百十米远,他要先去村部把刘明思没有关掉的送话器关掉,再回家洗漱也不迟。

张洪武来到村部前,村部大门没关,他径直走向院内的广播室,广播室的门竟然也没关。这个刘明思搞什么鬼,走了也不关门,张洪武心里埋怨着刘明思。

张洪武进到播音室,看到刘明思背对着门趴在播音台上。你这熊货,大清早就喝多了,趴这里都能睡着。张洪武骂完,走上前晃刘明思,这下却把张洪武吓坏了。刘明思嘴里往外冒着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半个播音台……

刘明思被诊断是肺癌晚期。诗旺自从进入芦苇岛,遇到刘明思,刘明思就像父亲对儿女一样呵护着诗旺。在刘明思最后的这段时间里,诗旺也和刘明思的儿女们一起,一直陪护在他床边。俺不该把你和巧珠分开,让你回来当这个专干,家里水太浑,你能赢一次,不能次次都赢,你还是找个机会回南京和巧珠一起好好赚钱去吧!这是刘明思在病床上对诗旺说的。诗旺在电话里,把刘明思的话说给巧珠听,巧珠却反对诗旺回南京。俺在这里赚钱养家,巧珠说,你在家里,有俺叔罩着你,还有刘乡长帮你,你不要贪污,不要多拿公家的钱,谁还能把你怎么样!

亲爱的读者们,每一个爱着自己男人的女人,都会是巧珠一样的心态,自己的男人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何必不干呢!巧珠却不知道,所谓的官场不是谁都可以混的,特别是像诗旺这样的善良人,那更不适合。

刘明思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四月初一寅时,刘明思说,俺该走了,把寿衣给俺穿上,让俺看看吧。刘明思老婆哭着,赶紧把准备好的寿衣给他穿上。他两个儿子加上诗旺和他一个侄儿,赶紧用准备好的麻凉床把他从卫生院里往家抬。人是不能死在外面的,那样魂魄就不能归家,人咽气的时候也要有人引领,那就是要炸响炮仗,炸炮仗是驱赶妖魔鬼怪不要阻挡死者的魂魄归位的意思。临近家门前,太阳升起来了,刘明思闭上了眼睛。这也符合他一辈子的作息时间,起得早,走得也早。一阵鞭炮声之后,众人接过麻凉床,合力放到堂屋正厅。这时,等在家里的亲朋好友哭成一团。诗旺也嚎啕大哭起来。这一幕被赶过来的张洪武看见,张洪武心想,俺这个当舅的要是死了,也不知道你诗旺会不会这样哭天喊地。张洪武大声喊,赶快找个长明灯来。

听得张洪武喊,诗旺赶紧爬起来,满屋去找煤油灯。刘明思两个儿子慌忙转过身给张洪武磕头,俺大爷,俺爷走了,您老要给俺超心把俺爷送下地。张洪武抹了一把眼泪,俺就是为这事来的,你们不说俺也得操心把表弟风风光光送下地。张洪武说的是心里话,这也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河湾里红白喜事的主事人以前由族长担任,后来有了支书就由支书担当。张洪武当了支书以后,河湾里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张洪武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办,这还是值得肯定的。

诗旺找来了一个煤油灯点上,张洪武把腋下夹着的一梱黄草纸递给诗旺,说,怎么到现在还不烧纸,赶紧把纸烧了。诗旺接过草纸和刘明思两个儿子转身跪在床头烧纸。

张洪武对刘明思两个儿子说,你爷一辈子争强好胜,去把你大爷刘明远和你小爹(小爷爷)刘振国,还有河湾里的几个年长的老人都喊来,俺们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样才能让你爷风风光光地走。

趁着刘文清去找人的空挡,诗旺跑到村部,给邮四打个电话,让邮四去问花儿,能不能回来给刘明思送葬。邮四电话里告诉诗旺,张天草找不够人割芦苇,自己亲自上岛去割芦苇,花儿带病跟他一起去岛上了,联系不到。

诗旺一路念叨,花儿姐怎么了,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还不好?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刘明思家,刘振国、刘明远和几位老人已经到了。张洪武拟了一份《治丧委员会名单》,交给大家看。按规矩,主事人是精神领导,只要把治丧委员会人员安排好就行,余下具体的工作就是村长或河湾里的二号人物负责,也就是大执。按惯例和“官衔”算,邮河山现在不在家,河湾里的二把手应该是诗旺。这次作为主事人和精神领导的张洪武却“打破常规”,把大执给了现在在河湾什么“官衔”都没有的张竹心,不但不让诗旺当大执,就连治丧委员会里,也没有诗旺的名单。这其中的用意,明眼人不要想都知道。其实,这大执并不好干,这么多人吃喝拉撒,还有各种乡俗、逢迎、礼节,如果没有人教几次,那肯定是干不好。如果哪一个环节出问题,虽然主家不会说,大执也难辞其咎。反过来说,这大执虽然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是,能不能干上这差事就反映这个人在河湾里的地位。

这份《治丧委员会名单》被公布出来,张凯和其他在场的几个年轻人,偷偷议论这事,都替诗旺打抱不平。陈六和王爱军跑到诗旺面前说,如果张竹心当大执,俺们就罢工,让张洪武爷俩把刘明思送下地。诗旺制止,略带玩笑说,俺们是给表叔送葬,埋得又不是俺舅舅,表叔对大家都不薄,不能把他撩在那里不管,俺不当大执更好,落得清闲,俺就去陪着表兄表弟们一起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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