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人聚居的地方,北方人叫村,叫庄,东北人叫屯,西南许多少数民族地区叫寨子,可我们湘中那儿叫湾,比如竹山湾,梨子湾,塘边湾。这是地盘较为开阔一些的地方是这么个叫的,那些三面环山,地垄狭长,更为偏僻的地方就不叫湾,而是叫冲,比如木冲,井冲,山边冲。湾名或冲名的来历,大都与地形地物、聚居的姓氏或物产有关。

  我老家叫春溪湾。解放前属湘乡县。湘乡县地处湘中,在湖南是个大县,解放以后,划分成湘乡、涟源、双峰三县,我们那里改属涟源县,后来娄底建市,我们又改属娄底市娄星区。

  我喜欢湾这种称呼。这使我想起海边的港湾。一条条屋脊,就像一条条船一样,相拥在一起,躲避了风浪,有了一种温暖、平静和安全的感觉。进了湾,人生之船就进了港,就进了家,就有了鸡声,犬声,孩子的笑声、哭声,邻里的喧闹声,就有了煮饭的烟火味,炒菜的油烟味,就感觉到了人间无穷无尽的忧烦和欢乐。

  春溪湾是个小地方,知名度不高,方圆10里之内,打听春溪喻家,人们可能还知道;再远,许多人就不知道了。因为这里既无特别有名的物产,又无让人能记住的著名人物和奇特风景。一片养生地,一帮作田汉,世世代代就这么平平凡凡地生活。

  山林是屋宇的依托,我们这里的湾大都依山而建,春溪湾也是这样。那些盖着鱼鳞瓦的房子,就像苍郁林子下的黑蘑菇,一丛丛,一簇簇,旺盛地生长着。人,像虫子一样,在这些蘑菇下面活动,进进出出,熙熙攘攘,他们是这些蘑菇的主人。

  那些黑色的瓦片,像无数的舌头,舔吮天雨地露,不厌其烦地讲述久远的尘俗故事。遇上雨天,这些“舌头”就更充满了激情,水声哗哗,整个村子都在唱着古老的歌谣。

  人们都说,春溪湾的后山呈虎形,湾就在虎须下面。远处龙山山脉逶迤而来,丘壑纵横,有看不尽的晴翠山岚。后山有层层叠叠的梯土,是各家的菜园。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这里地脉不错。但我没有听说过湾里出过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大的也不过是一时发过一些小财,盖了几幢像样房子的小人物,我亲眼见到的几户土财主解放前的生活,其实还抵不上如今普通的农民。

  解放后,乡村基层政权成立,“春溪湾”改成了“春溪村”。但这种“规范”,只是对外,平时老百姓还是按习惯的叫法。有附近的熟人路过,就有人打招呼:进湾不?到湾里耍一下吧!

  1949年以前,全湾几十户人家全是喻姓,外人也叫我们春溪喻家。喻姓祠堂在一里以外,除了我们湾是喻姓以外,居住在附近的河塘湾、木冲、山边冲的人也都是喻姓,小时候,老祖宗生日那天,我们都要在一个祠堂里吃饭,彼此之间的亲疏只是血缘的代数不同而已。

  一个姓氏,不管是大姓,还是小姓,它的繁衍、迁徙、传承,都是一部不平凡的历史。一个民族是由无数的大小姓氏组成的。大的是大河,小的是小河,无数的大河小河,汇成了泱泱之海,那就是伟大的中华民族。

  春溪喻家的老祖宗文雅公,是从何处迁徙而来,没人告诉过我,我不得而知。小时候,我们的斗笠上都写着“江夏”二字。这样的话,依此寻根,祖先应是湖北江汉一带。长大后,我研究过喻氏族谱,祖先迁徙的过程是先湖北,后江西,再后湖南宁乡,最后落户在春溪。文雅公是喻氏春溪一支的先祖,最早来到这块土地上。

  我母亲常跟我提起文雅公带领几个儿子月夜插秧的故事。他一家勤耕苦作,样样事情都比别人做得好。栽秧是个赶季节的农活。当天文雅公的田还是一丘白水,第二天早晨邻居们起来一看,他家的田已栽上了秧苗,一片青绿,不禁惊讶不已。一打听,原来是文雅公带领儿子儿媳和孙子们,趁着昨夜月光很好,连夜把秧苗插了的。

  这故事经老辈人的嘴一代代传下来,有点传统教育的意思。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的眼前始终晃动着那水田,那月光,那秧苗,那飘动在月光之下、田野之上的奋斗精神,它们成了先人传递给我的精神财富。

  我们春溪湾属于文雅公的儿子翔飞公一支。

  湾有新屋老屋之分。翔飞公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以仁公,住老屋;一个是龙光公,住新屋。在我的少年时代,所见到的是家族繁衍,人丁兴旺。老屋一支有“十八楼”,如玉楼、凤楼、汉楼、江楼、岳楼、湘楼、珍楼••••;新屋一支有“十八生”,如凡生、勋生、保生、顺生、真生、忠生、乃生••••。由于人口的膨胀,有的人不得不搬出湾去,到外面另建新宅。

  在农村,房屋永远是家境贫富的一种象征,是人生得意与否的最直接最通俗的读本。住在东边老屋的人大都较穷,房子一律都是土砖砌的,门槛是木头做的。住在西边新屋的人中,寄斋十爷在清末民初时期发迹过,骑过高头大马,和刘蓉这样的官宦人家都有来往。寄斋十爷的气魄不算小,他盖起了一些青砖砌的房子,屋脊翘得很高,像个“山”字,叫“山字垛”,檐垛子的墙还刷上白灰,老远就能看见那些耀眼的白色的墙,门槛是磨蹭得锃亮的青条石。天井很大,还有花池,门楣上有匾,窗户上饰有花格。这样的房子人称“花瓦屋”。能起花瓦屋的人肯定手里有银子,腰杆子挺得很直,说话嗓门很大。当时他甚至把老屋的一些房子当成了自家的马厩。他最发达的时候,家里人持他的铜烟斗,就可以在钱庄借到钱;他儿子结婚时,打着旗箩伞,还请来西洋乐队,很是风光。老屋对新屋只有仰视的份儿,羡慕的份儿。但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时间不到三十年,寄斋十爷死后,到了他儿子竹桃十三爷和他的兄弟们的时候,家道就败落了,败得一塌糊涂,一批败家子,一批游手好闲之徒,像白蚁一样,很快把这座花瓦屋,从内里蛀空了。我幼年时看到的就是这种颓势,许多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连起码的体面都没有了。新屋里人的生活,反倒不如老屋的人。新屋已经没有财富和荣誉,剩下的只有那个表面还算漂亮的空房子。

  “到新屋去”,“到老屋去”,是常常挂在人们嘴边的一句话。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像泥鳅一样,钻遍了湾里的每一个角落。新屋老屋的差别在年代。老屋是翔飞公最初的建业之地,自然要比新屋更久远些,老祖宗的牌位就供奉在老屋的厅屋里,一并排列的还有许多金装的神像和菩萨。大厅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四根支撑大厅的大木头柱子,每根的直径两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柱子被烟火熏得黑了。我每每看到那些熏黑了的墙壁,天井里长满青苔的砖石,就感到了历史的厚重,想起祖辈生生不息奋斗的艰辛,想起贫穷中生命的强健。我仿佛闻到了先人呼吸的气息,汗的气息。老屋新屋都是老房子,都是历史。从老屋到新屋,能感受到历史行进的履痕,也能看到历史不同的颜色。这种历史当然不同于北京古老的四合院,也不同于青岛、庐山的老别墅,它是乡村的历史,是作田汉的历史。我与这些老房子之间,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我从那些布满蛛网灰尘的老房子中,感知了人性和道义,懂得了勤劳、朴素与诚实,修养了承受苦难的坚忍。我在那间阴冷潮湿的房子里呱呱坠地,走出了第一步,继而走出湾去,开始了人生的漫漫长途。因此,不管岁月如何流逝,湾里的房子发生了什么样的嬗变,我对这些老房子仍极具热情,并心存感激。

  房子虽有新屋老屋之分,但整个湾还是一个整体,房屋互相依托,互相勾连,虽然各家都是单门独户过日子,但又互相手拉着手,肩靠着肩,谁也怕谁走散了似的。即使是下雨天,人从东头走到西头,相互串门子,不用打伞,全在厅堂和屋檐下走过。全湾有套简易的排水系统,各家都有天井和沟坑,屋顶的雨水就流到天井和沟坑里,然后通过阴沟流到附近的水塘去。我小时候,经常见到天井里出现乌龟,那时不像现在,见了乌龟就当补身之珍,宰杀吃掉,而是非常珍爱它,这不仅是因为人们把长寿的乌龟当成吉祥之物,而且还因为乌龟经常出没于天井沟坑,是疏浚阴沟最好的义工。

  西边新屋的外围有围墙,围墙内外两侧有许多高大的乔木,其中的石槠树和凿刺树最引人注目,它们长得高大青翠,且木质坚硬,是做家具的上好材料。在儿时,它们引起我们注意的,还是它们枝头每年结出的星星般的果子。石槠树圆圆的小果在火里一烤,吃起来很香;而凿刺树的果子紫黑紫黑的,有点酸味。在我们吃水果是一种奢望的童年,石槠树和凿刺树上结出的野果,无疑成了我们的美食。

  湾的屋宇建筑,依就山势,呈眉弓形。进出新屋老屋有几扇大门。遇有强人来袭,几扇大门一关,外人就进来不得。

  湾,陈旧又充满活力。它的周围有山场,溪流,水田,梯土。围绕湾的每一口山塘,每一道田埂,每一条小路,每一棵绿树,还有那不绝于耳的鸟鸣,盛开的山茶花和油菜花,挺拔的杉树,秀美的竹林,这一切,我都是那么熟悉,它们成了我生命之初的风景,后来慢慢融入我的血液,我的灵魂,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命中注定,这里是我的出生地,不管它是贫穷,还是富有,是破败,还是兴盛,我与它都割舍不开。我是风筝,它是放飞风筝的线轴。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这里埋葬过我的先人,是我常常魂牵梦绕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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