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春华苑延期交房协议的签订仪式在售楼部隆重拉开帷幕。

        陆续赶来的房主们听到工地搅拌机和塔吊发出的轰轰声响时,心头不由地升起一股子亲切和兴奋。仿佛又一次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光明来。有人说:还是人民的力量大。也有人说:还是政府厉害。看法有所区别,高兴是一致的,所有人都丢掉了两个月前的恐慌沮丧和愤怒,再看那些涂了一半涂料和盖了半拉子楼的眼光,就有了刺猬看儿的味道。

         经理室门前临时摆了一个宽大的木梯舞台,台下摆满了椅子,大家坐的坐站的站,把偌大的售楼部挤得水泄不通。售楼部的小姑娘们穿着工作服,双手轻握仪态万方地望着房主们笑。程昱一眼就看到了模样姣好的小婉,扎着马尾巴,柳眉凤目、笑意盈盈。程昱走近小婉,还没开口说话,小婉已经笑着跟她打了招呼。

         程昱说:“小婉,你给大姐说句实话,这次靠谱吗?”

         小婉瞪大了眼睛,用惊讶来强调结果的可信度:“姐,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们啊。你回头没事到工地上去看看,后面的工程将陆续开工呢,一切按照原来的设计规划来。”

         两人正说着话,台上柳城某副县长已经开始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先是祝贺,接着叙说本次县政府做了多少工作,络元做了多大的牺牲,呼吁春华苑的房主们要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结果。听得大家心怀感激怀抱温暖。接着,络元的刘总也发表了一通讲话,说企业的文化就是“做良心工程,铸卓越品牌”,说为了大家的利益,自己在总公司磨破了嘴皮子,最后才接下这个烂摊子。就是现在,还不知道春华公司在这个开发项目上有多少未登记的债务,为了这个,他还不知道要担多少责任。

         听得大家又心生愧疚,觉得自己给公司添了着多麻烦。台上正说得感人肺腑,台下,销售部的陈经理开始拿出延期交房协议让大家签字。

         程昱收到的是一期的交房协议,看了看内容,觉得政府是负责的,企业是有诚意的……可是她对交房日期还是有点疑惑。“……鉴于前期春华公司资金问题,春华苑开发公司无法按照原合同日期履行交房约定。现春华苑房屋开发公司承诺,甲方于二零一七年三月三十日,将一期房屋交付乙方,在此期间的违约金以三年物业费抵扣……”八个月,要完成一期楼盘外墙工程及一百多套房屋的精装修,质量能保证吗?还有楼区的绿化、道路,这些都是需要时间的。程昱举着手中的协议,把心里的疑惑抛给售楼部的陈经理。陈经理笑着说,这个不用担心,所有的装修材料都是有保证的,都会按照装修协议上来。程昱看台上人在笑,台下人也在笑,心里甚是不安。

         “如果你们再逾期交房怎么办?”原来还有人清醒着。

         “是呀,如果你们再违约怎么办?”大家纷纷把问题甩到台上。

         “不会的了,大家要相信我们络元。”刘总诚恳地笑。

         但大家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在台下纷纷喊:这个协议不能签,你们得给个承诺。

         “行,如果我们再逾期交房,我们承诺按照双倍支付违约金,这样可以了吧!”刘总和副县长在台上凑头合计了一下,终于给出了这个承诺。于是,工作人员又把协议收回去,在合同的后面用笔写上:如果到时无法按照此协议约定日期交房,则甲方支付乙方双倍违约金。盖上大红章,双方签好字,完成延期交房协议。

         程昱刚走出春华苑售楼部,就接到小董从杭州打来的电话。小董说谈了一单生意,自己做不了主,要程昱跟公司销售部经理联系。

         程昱问哪家客户?

         小董说,是一家叫为民的连锁包子铺。

         程昱很是惊喜,她做了这么多年的销售,居然没有想到包子铺这一块。小丫头整天在手机上捣鼓,原来是有的放矢。看来,是自己低估了年轻人的聪明。

         小董说:“我在微信上搜到那家连锁包子铺,跟他家采购人员联系上后,送了一点样品过去。对方看中了豆沙和香菇馅料,今天跟我说要订货,但给的价格太低了,我不敢决定。”

         程昱问,他给的什么价格?

         小董说:“这样吧,我把他电话给你,你亲自跟他说好吗?”

         程昱打通了客户的电话,对方报的价格确实低。程昱说,这个价格从来没卖过。客户说,这次要得多呢,而且以后用得好了,就是持续用。程昱咬了一下嘴唇,沉吟片刻,问客户要多少箱。

         客户说了量, 确实很有吸引力。

         程昱说:“这样吧,我再问问公司。”程昱挂了电话,把快递的运输费算出来,加上公司的出厂价,算算还有盈余,生意可以做。于是给公司销售部打电话。销售部的小姑娘说没有过这样的价格,估计不行。程昱说,我来找经理。找了销售经理,那边很为难,怕担责任。

        程昱说:“杭州这边市场几乎饱和了,但我相信我们的产品,尤其是香菇沙拉馅料,目前杭州市面上不多,只要我们站稳了,价格自然会上去,这只是个开头。”

        经理说:“你不怕年终被扣提成?”

        程昱说:“扣就扣吧,责任我担着。”

        老李接了个电话,说单位有急事。程昱瞅了一下他,挥手让他先走。

        搞定公司,这边回客户,说这是市场开拓价,以自己的业务提成换来的。客户说,九月份不是要搞G20峰会吗,要是这批用得好,八月下旬还会再进一批,会保证你收益的。程昱说,价格这样低,你必须要先付九成的前款。待谈妥了价格、数量和付款方式,程昱方才歇了口气。七月的天,又闷又热,树叶纹丝不动。她拿着手机站在树荫下,仰头盯着柳城的上空相了一会呆。漫天悬挂的云朵像被犁铧深垦过,阳光躲在云层深处,一丝丝瓦蓝和白光从云缝里偷跑出来,为白云镶上一片片鱼鳞样蓝色边缝。要下雨了吗?她觉得那云的模样实在奇怪。

        回到家,儿子阳阳在房里玩游戏。程昱听见小狗又在挠门了,喊了声阳阳,问他早晨有没有带豆豆出去过。

        阳阳玩得正投入,程昱一连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搭理她。豆豆还在挠门,红舌头耷拉在唇外,呼哧呼哧响。程昱呼啦一下推开阳阳的房门,走到阳阳身边,伸手按下手提的电源键。一屏幕的缤纷忽然就散了,把阳阳给气得,腾地站起来,瞪圆眼睛连声问:你会不会尊重人?你会不会尊重人?

        程昱说:“哦,你还会说尊重呀,你答应我早上去遛狗,你遛了吗?你尊重我了吗?你一个大学生说话不算数,还要我尊重你?在让人尊重你之前,你得要学会如何守住你的尊严。再说,你下半年就要考研了,你玩这些对你考研有一丁点的帮助吗?尊重,我到时候看,你考不上研,要我怎样尊重你?“

        阳阳说一句,程昱怼十句,他向来说不过妈妈,只得把气出在电脑上,啪嗒一下,把电脑重重地合上推到桌子的里面去,耷拉着头靸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到狗旁,顺腿在狗屁股上踢了一脚。

        豆豆被踢愣住了,一时忘记了挠门,夹上尾巴跑到一旁,侧着狗脸不解地看阳阳。

        “你还没有豆豆乖!”程昱气得要打阳阳,抬起手,又放了下来。

        “天这样热,让我去遛狗,你还是我亲妈吗?”阳阳终究嘟囔着给狗套上绳子下了楼。

        八

        半夜,闪电将夜空撕开一道雪亮的口子,刺眼的光从窗户外扑进屋子。炸雷随后而至,咔嚓地响,像劈开一座山。程昱被膝盖给疼醒,思忖着有一场大雨要下。果真,不一会儿,就听见楼顶噼啪作响,雨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程昱推了推呼声正酣的老李,他停止了呼噜,哼了几声,大肥屁股拱了几下,翻个身过去,鼾声又起。暗夜里,程昱痛苦地皱起眉头。

        本来准备签了合同就回市里,公司还有一些事要处理。但雨紧着下了两天,暴雨转中雨再转小雨,她的膝盖也连着疼了几天。没办法,冒雨去看中医,给配了一些中药,说回家捣碎了敷在膝盖上,临走一再警告要卧床休息。还好阳阳在家,为她撑伞抓药,扶她上楼下楼。回家敷了两天,膝盖好了点,皮肤却被烧得其痒无比。眼看着到了八月下旬,觉得膝盖好了点,正准备赶去杭州,小董打来电话,让她别来,说G20快了,杭州这边估计会道路管制,说不定来了也会被房东给赶回去。

        程昱说:“哪有你说得那样紧张,无非就是各处检查得严一点罢了。”又问要是不过去,她在那边行不行。

        小董说:“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盯住。还有一个事,为民包子铺上午打电话来说要订货,要求价格还按照上次的价格。”

        程昱说:“这次不行,价格要提高一点,这样吧,我来跟他们谈谈。”打了一通电话,话说了一箩筐,对方终于答应加了一点价,但前款降低到50%。

        程昱说:“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吧,合作愉快!”

        按说接到订单应该高兴,但是程昱心里却隐隐生出一股子不安来,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又说不出来,怏怏地站在厨房窗口向楼下看。楼下空无一人,连一条狗也没有。草木被太阳烤得垂头丧气,趴在墙上的空调外机一概地晃人眼。

        这天,要热死人呢!程昱发了一句牢骚。阳阳耳朵尖,问她去不去杭州。程昱说,没决定呢。阳阳说:“那就别去了,别到时候腿再疼,没人照顾你。”

        怎么忽然长大了,知道关心人了!程昱的心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老李中午回家,说春华苑又有事了。春华苑某位房主到公务中心办事,在公告栏发现建设局贴的一张公示:春华苑要调整原建设规划图。与原建设规划图一比较,发现减少了公共绿化和道路面积,扩大了商场和车库面积。于是急慌急忙发到群里,让大家赶紧想办法,制止络元的调整规划。群里犹如炸了锅,说啥的都有,有人还把建设局的投诉电话给写上,让大家给建设规划局不停打投诉电话,打到建设规划局终止络元的新规划为止。

        老李说。“不经过前期房主的同意,擅自改变原规划设计,损害业主的利益,这些开发商随意惯了。”

        “建设局去调查了吗?”程昱问。

        “听俱乐部王总说,建设局最后给答复了,要络元跟房主们协商好了再报备案来,否则就终止新规划。”老李说。

        “这些龟孙子,就要政府去管他!”程昱骂了一句。

        “络元已经主动给王总打电话了,要求协商解决。”

        第二天,三个代表到春华苑参与了协商。说是三个人,其实只有俱乐部的王总懂一些。协商的最终结果,还是执行新的规划。络元给的理由是:由于环境变化,周边建立了小学和医院,原车位不够用,原来的地下商场面积过小,为了便利房主们将来的生活,必须要适当地增加以上面积。

        王总说,减少绿化等公共设施面积可以,但我们要求退回房主们多承担的费用。

        络元谈判的是一个副总,矮个子,瘦脸,眼神犀利。副总说,如果你们非要补偿,我们只能停工慢慢谈了,哪天谈好了哪天再开工。

        退伍军人说:“那哪行!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你们不能再拖延了!”

        副总说:“接下这个烂尾楼也是柳城政府多方斡旋的结果,如果你们不珍惜,那我们也没有办法,一旦造成停工,责任都是你们的!”

        “哎呀,改就改呗,只要房子能早点拿到手就行了。”准婆婆最先投降。

        “我是无所谓的,可是大家不愿意啊!”退伍军人也开始松口。

        “我要是你们,我就说服大家。一旦停工,房主们一定会把怨气撒到你们仨头上的!”副总笑着说。

        “这样吧,我们仨出去合计一下!”俱乐部的王总说。三个人站在外面合计了一下,退伍军人和准婆婆的意见是:就随他们吧,反正对我们也没有多大的损失,大家就是想要一些补偿,也没有多少钱,真要是闹停工了,就得不偿失了。

        王总说:“真停工,他们的损失要更多。”

        退伍军人说:“我看算了吧,我们也没吃多大亏。”

        “行,我把你俩的意见发到微信群里,看看大家的意见!”

        协商结束于房主们的妥协,下午后,工地开始正常施工。

        小董发了微信来,说四号晚上,西湖有文艺演出,又催程昱来,说美得上天呢,不来看就可惜了。

        程昱回:你天真啊,我们又不是啥国际友人。人家国家领导人亲临现场观看,有我们啥事。还是呆在电视前看直播更靠谱。

        小董说,听说站在广场和江景房就能看见现场演出呢。

        程昱回:江景房跟我们有啥关系?

        但程昱终究去了杭州,不是为了看张艺谋导演的《最忆是杭州》,而是为了解决逾期未到货的问题。

        为民包子铺打来电话,说前几日订购的豆沙馅料和香菇沙拉馅一直没到货,问到底怎么回事。程昱一听,头就大了。再联系上自家公司仓库,说五天前就已经发货了,应该早到杭州了。顺藤摸瓜,摸到杭州城外的快递点。那边说,现在杭州交通管制,货车进不去,包裹只能出不能进,得峰会结束后才能送到快递中心站。

        程昱问他们有没有将货物放冷柜贮存,对方说,我们一个小小的邮寄站,哪里有冷柜啊。程昱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强烈要求对方去看看包装里有没有水流出来。对方到仓库里去查看,回说是有水流出来。程昱立马炸了:“我跟你说,食品是有快递期限的,你居然超了两天时间都没有送到,要是造成食品变质,我会找你赔偿的。”

        对方也急了,说:“我哪知道包裹只能进不能出呢。”

        程昱说:“你是头一天搞快递的吗?我们公司与你们是有协议的,你不能按时投递,怎么不及时打电话反馈给我们?”

        对方说:“这是不可预测的事故!”

        程昱沉了嗓子说:“我不管什么预测不预测,你赶紧给我找冰柜给放起来,否则后果你承担!”

        九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天堂一样的杭州,怎么写都难解诗人对江南的眷恋和遐思。静山空寺,桂子漫香。江岸如晦,潮水翻涌若繁花,如此美景,何日更重游?再来时,已经不是旧时人。天下一家,世界狭小如邻村。九月四日,G20峰会,一场盛世之邀,二十国集团领导人在杭州如期相聚,共赏江南,同观潮头。

        那夜,琵琶婉转,月光空濛,水波轻荡;那夜,琵琶激荡,江潮翻涌,月色娴静,若兰幽然;那夜,茶香悠远,采茶人舞翩翩,歌舞夜未央;那夜,梁山伯与祝英台互诉衷肠,化蝶双双爱永存;那夜,弦高有和,高山流水知音在,相知可贵;那夜,西湖之水与天共,歌舞灯火放异彩;那夜,光与影交融,人与乐共舞,世界同欢;那夜,西湖以天为卷以地为砚,落水成笔,泼墨成章……一首琵琶曲《春江花月夜》,在杭州西湖上,引出一场美轮美奂、百年仅有的《最忆是杭州》的视觉盛宴。

        看,天安门!看,脸谱!看,嫦娥奔月活字印刷……

        多美啊,这场晚会。

        然而,程昱却没有心情去瞅电视直播。她数着时点,盼着晚会早点结束,盼着G20峰会早点结束。她只关心着自己的货能早一天抵达为民包子铺。

        峰会结束,杭州城停止交通管制,货运放行,那批馅料终于在程昱的担心里抵达目的地。因为在高温下多放了两天,馅料虽然没有坏,却已然没有了最初的新鲜味。为民包子铺以馅料的新鲜度为借口,一再拖延支付后面的货款。

        “唉,都是夏天惹的祸!”程昱终于明白,最初隐藏在心里的不安是什么了。跑了这么多年的销售,怎么就把这茬给忘记了呢?自己应该想到城市举办如此大的活动,肯定要对快递有影响的啊。但说到责任,公司,快递,为民包子铺,自己,四方都有责任,但最后由谁来承担,恐怕还得自己吃下这黄连。

        G20峰会走了,杭州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西湖的喷泉日夜喷洒着优雅而活泼的水花,接纳着路人欣赏的目光。程昱偶尔会经过这里,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甚至只要看见那些喷泉,心里就会生出不快来,它们会提醒她,还有一笔久拖不付的货款。但业务还得照常做,像十几年前那样,中午或傍晚,在小区门口、在公司门口,蹲守客户,推销产品。与包子铺的老板娘喝了几次茶,两人成了朋友。年底公司催款,程昱去找老板娘,好说歹说,最终付了九成的款项,最后一成,再也不肯付。老板娘半愠半笑说:以后还能做生意啊!程昱只能作罢。公司销售经理在她跟前说了两次同样的话:公司老规矩,谁经手的货款谁去要,要不然就从年终提成上面扣,直到要回来为止。程昱知道余款无望,只能招呼小董以后多注意点。

        小董说:“程经理,你也太好说话了,这个损失应该让快递公司赔偿,谁叫他们拖延日期了?”

        程昱苦笑笑,说:“这个的确是不可抗力造成了,人家快递不会赔偿。我就是气咱们公司,特殊情况下,不应该把账算到员工头上。”

        小董哼了一声,说,那得扣多少钱啊,这几个月不是白干了吗!

        苦恼未消,家里老李又打来电话,说大家又在闹了。

        “又怎么了?”程昱很不耐烦。

        “上周下了一场雨,一号楼的外墙涂料糊得像个大花脸,房主们找络元,只说解决,就是不见动静。还有那个室内的瓷砖,有许多人去望了,说手敲上去,空空地响,就是在糊。”老李临了又抱怨:“都是你,为了省钱省事,非要买精装房,这下好了,说不定还得拆了重新装修。”

        “哦,合着你这个不管事的最后都成了诸葛亮!有毛谁愿意当秃子,我要不是膝盖疼怎么会买房子?要不是膝盖疼怕装修时不能跑,又怎会买精装修?你现在说牢骚话,当初怎么就同意我买春华苑了呢?”  

        程昱烦得很,人烦,身体就觉得不舒畅。天气又冷,膝盖又疼起来。眼看年关来临,公司那边还在催促自己把余款结回来。程昱嘱咐小董盯好杭州的客户,自己赶到公司,先找到销售部总经理,他说做不了主,让程昱找老总。程昱与老总认真谈了一下,主动承认了自己的疏忽,又说到这类损失不应该让员工来承担之类的话。老总知道程昱的脾性,不说怎样处理,只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等年终销售业绩出来后再说。

        唉,年都不让人过得安生!程昱叹息。

        春节第七天,程昱因为膝盖疼,一早在电话里跟老总请了假。老总这次豪爽得很,说放你一个月假,好好休息吧。这边电话一放,又接到公司策划部的电话,说下周搞公司年庆晚会,要程昱出一个节目,被程昱给回绝了。

        公司年庆晚会那天,程昱正瘸着腿在小区里遛狗。小董在晚会现场给程昱打了个电话,声音扯得跟风筝一样高:“程经理,台上在报业绩,你是冠军呢,恭喜你啊!”

        程昱的反应并不像小董期待的那样激动。自从七年前她戴上销售冠军的帽子后,再没人超越她。这两年因为膝盖疼,她假请得多,维持客户关系也多是让王爱丽去做,自己就是催催单子写写总结,是有点怠慢了些。老板就是觉得她的提成来得太容易了,才把她支到了杭州去开辟新战场。

        电话里传来员工们的欢呼声和尖叫声,程昱笑着说:“晚会很热闹吧,你表演啥节目了?”

        小董说“是呀,好热闹!我啥也不会。”说完,把手机视频打开,举着手机把台上和台下的热闹全部给录了过来。小姑娘第一次参加单位年会,情绪被现场带得很嗨。程昱看见台上一群大老爷们穿着花棉袄裹着花头巾在跳舞,台下人笑得几乎要抽疯。音乐轰响,人声嘈杂,视频后面小董哈哈哈的笑声贴着手机传过来,程昱不由地嘴角跟着翘了起来。

        然而,“销售冠军”的光环并没有给程昱带来任何收益,她的好情绪在第二天便因为小董的一个电话而烟消云散。

        十

        半夜里飘起雪花。

        风并不凛冽,雪花在暗夜里随风潜入,像沾衣的碎羽。天亮的时候,雪花长大了,在空中散成一片片梨花瓣,密密地旋转飞舞,从城东恢弘古朴的跨河大桥飞到美丽的城中山林,从北柳河辽远绵长的河岸飞到柳南林立挺拔的高楼,以它俏丽的身姿装点着柳城的每一片土地,于是,柳城便一夜梨花千千阙,处处杨柳待春风。

        雪让程昱心情大好。早早起床,牵了豆豆去楼下遛弯。小狗儿在墙角的一丛翠竹下跳跃着,碎竹沉甸甸地垂到竿半腰,雪覆下来,那墙下便一层翠色一层白,像画。豆豆在竹丛里穿梭,四肢欢快地一路划过去,竹叶摇晃,雪漱漱而下,似落英。世界一片安宁,连院墙外都消了车声,只有雪在飞,一抬头,它便乱入了眼。一只狸花猫从拐角转出来,它并不惧怕雪,它喜欢它的温柔。雪花不像水,水会钻入它的毛发,让它痛苦。雪不同,雪是水未成年的小孩儿,它活泼、可爱、轻盈。它在雪天里舒缓而优雅地行走,偶尔耸耸脊背抖落毛发上的雪,继续它的旅程。狗却不行,豆豆就像一个野小子,一到了野外,便疯天疯地地玩。程昱的眼睛停留在一棵窜上五楼的梧桐树上,它已经十几岁了,比她的儿子小不了几岁,是老李在阳阳上幼儿园时栽下的。几年前小区改造的时候,绿化带被重新修补,业主们栽种的桃树杏树月季栀子乃至白菜野菊的,统统被挖掘机给连根拔去。唯独这棵树,被她和老李给护了下来,如今,它已经成为这个小区最高的一棵树。世界如此安宁,程昱站在雪地,任思绪乱飞。

        手机在衣兜里骤响,小董的声音比风速快:“程经理,我的年终提成被扣了一半,公司说尾款没有追回来,就从提成里扣了,你知道吗?”

        程昱说:“你先别急,我来看看!”登陆银行网站,一看,提成只有往年的一半。看来,公司还是把尾款在提成上面给截留了。打电话给财务部,财务部说数据是销售部给的。

        “听说我是今年的销售冠军?”程昱问销售部经理。

        “我解释一下啊!”经理说:“你留在本市的客户转给了王爱丽,业绩虽然还算在你头上,但年终提成王爱丽拿八你拿两,这是老规矩。杭州的业务你拿八小董拿二,因为尾款没有追回来,从你和小董的提成上面扣。这是老总的指示,我也无能为力。”

        “还真是资本家的嘴脸啊!”

        “暂且这样吧,你还是想办法把尾款给要回来。”

         程昱站在雪地里打了一个冷战,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雪还在飞,风却冷了许多。老李从楼上下来,跟她招呼了一声,去上班了。她裹裹棉衣抱了一下怀,没心思再遛狗,气呼呼地拽了狗链子爬上楼。

        阳阳已经开学,程昱也没个发牢骚的人,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他妈的!”她忍不住骂了一句。越想越不甘心,又给老总打了个电话,说你要扣就在我头上扣吧,小董那丫头才拿那点钱,你扣了良心能安吗?老总说,程昱你别急,扣你的以后在奖金上给你补回来。程昱心里骂,这个老狐狸,还在打太极呢。但又不好把话说绝了,只能压下火气。

        春雪,来得急,走得也急。只隔了两三日,地面已经不见一丝雪的踪迹。转眼至二月末,也没见公司老总提奖金的事,程昱由不得还是气,心里边便生了懈怠怨愤之心。打电话给小董,再次嘱咐她要盯住客户。第二日,到医院开了个证明,打了两个月的病假报告,让老李开车送到公司。两个老男人见面握个手,老李说了客套话,老总也说了客套话。客套话说完,该拒绝的还是要拒绝,老总只给程昱批了一个月,说杭州那边业务刚刚拓展开,公司实在抽不出人去那边管理,程昱是那边的客户经理,不好离开太久。

        老总说:“有病是要修养的,再等几天,公司要是得空,会派人来柳城看望她,公司关心不到位,还望你们谅解!”

        老李打着哈哈,说没关系没关系。他站起来,走到泛着亚光的梨花木桌前,再一次伸手与老总握手告别。

        离交房日还有一些时日,春华苑房主微信群每日里热闹得很,除了偶尔说到房子的事,更多的是小广告。有家装宣传墙布的,有拆墙的铺地板的美缝的卖家具搞全屋订制,甚至卖鲜花卖海鲜卖酒的,一个接一个。很少有人理睬他们,退伍军人早就放松了警惕,只要有人拉了就可以加入。最出格的是,一个传销拆分盘的人在里面发语音,大肆宣讲如何一夜暴富的美梦。大家纷纷笑话他是天上掉馅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回讥大家没有眼光思路滞涩狭隘。大家说他被利欲冲昏了头脑不撞南墙不回头,于是他就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起来,后面的语音很有些愤愤然。退伍军人一声不出,直接把他给踢出了群,然后发出警告:哪位再拉这种人进来,将一起踢出。如有再发小广告小程序的,警告两次,第三次直接踢出。于是群很是安静了几天。

        地面见青的时候,天气已经分出早晚,早晨还春寒料峭,到了中午,就变作旭日阳光。春华苑的绿化带里,一棵棵荠菜冷不丁从黄土坷垃里钻出来,一两天功夫,便窜出了一拃长。四号五号楼已经开工,新工地和完工的老楼盘之间用了一人多高的蓝色铁皮隔离开,一条蓝带子蜿蜒了几百米。物业已经进驻,程昱去看新房子,门锁着,进不去。找物业要钥匙,物业说不拿房子不给进。

        程昱回到家,撇着嘴跟老李说:“太难看了,路窄不说,那些绿化带高低不平窄窄巴巴地,跟个鸡屁股一样,看着都难受。”

        老李翻眼看看她,说:“还在乎这些呢,没成烂尾楼就不错了!今年房价涨了,我们没吃亏。”

        程昱说:“看来,小婉这丫头还是靠谱的,要不是她告诉我政府招商引资,我还不敢买呢。”

        “嗯,要是买后面的毛柸房就划算了,都说精装修是个坑,你不听。上次瓷砖的事不知道后期有没有重铺,我估猜拿了房子也是够呛。”

        “你又来了!要我说多少次,要不是我膝盖疼,我怎么会买精装修房子。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说精装修就是坑了?买房子时你装死人,现在看人家说风就是雨了。”

        老李被程昱呛住,翻翻肿眼泡子,想想也是,都是道听途说来的,也不可信。

        十一

        小婉给程昱打来电话,让她明天到春华苑去拿房子。程昱问她房子卖得怎样,说春节看她微信,好像生病了。

        “是的,喉咙里长了个小息肉,春节去做了小手术。”小婉的嗓子哑哑的。

        “哦,那是职业病,要注意休息!唉,小婉,大姐问你,你说实话,我听人说我们的精装修房子质量差,还说春华苑的房子办不了房产证,是真的吗?”

        小婉在电话那头笑了,呵呵两声,声音干干的。“大姐,精装修的质量都是按照合同约定标准来的,如果质量有问题,以后可以找物业维修的。再不行,就自己找人整修一下,要不到多少钱。至于房产证,我觉得就是迟早的事,不可能办不下来的,我二姐也买了一套呢,不怕!”

        “真是一个圆滑的小丫头!”程昱在心里头暗想。

        “还有,大姐,我在这边已经辞职了,今天是我在春华苑的最后一天。如果明天有事,您可以直接找销售经理。”

        “为什么辞职呢?”

        “我到国府售楼部去了,这边的房子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你也太拼了吧!嗓子受得了吗?”

        “干我们这一行的怕苦不行啊!”

        “以你的条件,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对象,不用这样苦的!”

        “女孩子更要独立起来啊!我妈说了,靠山山倒,靠自己最牢靠。再说,我觉得我吃的每一份苦,将来都会成为我人生的垫脚石。所以,我不怕吃苦!而且,我也没有觉得苦。”

        程昱没想到一个小丫头能说出这番话,看来,九零后里不乏有小婉这样人格独立的优秀孩子。又想到杭州的小董,都是九零后女孩,对工作的姿态似乎不同,但她俩心里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大姐,佩服我吧!哈哈……”小婉嗓子哑,笑得却很开心。“大姐,以后还要支持我啊,如果有亲友要买房子,帮我介绍生意啊。柳城国府畅想,响当当的开发商哦!”

        第二天一早,程昱和老李赶到春华苑售楼部。时隔一年,春华苑的售楼部已经转移到了二号楼二层。毛柸房,与先前气派的销售部一个天一个地。屋子里摆了几张办公桌和电脑。陈经理还在,他让大家先到外面找小李,签交房书,然后到财会室去把税费给缴了。

        房主们茫然地询问什么税费,不是说三年的物业抵扣了吗?房子还没拿到手,为什么要缴税?

         “代扣的……”陈经理话说到一半,退伍军人气冲冲地从外面闯进来:“什么屌精装修,糊弄呆子吧!”。看见老李,没忘记提醒他:“房子装修得一踏糟,你先别交钱。”

        程昱赶紧拉了老李下楼,到一楼物业那儿拿钥匙。一个模样结实的大眼妹妹坐在桌子后面,翻眼望了望程昱,问她要交房书。

        程昱说,先看房。

        “你没交房书,我怎么给你钥匙呢?”

        “我是精装修房子,我要确定装修质量没问题我才能缴款拿房啊。”

        大眼妹妹转了转黑眼珠,看了看一边坐着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点了点头,大眼妹妹拿起桌子上的对话机,喊了保管钥匙的保安。

        精装修果然不是一般的差,即使程昱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气得要死。卫生间墙壁上的瓷砖一块块地翘起来,地面瓷砖对接缝张着小黑口。合同上写了阳台要铺瓷砖,可是眼前两个阳台都是水泥地。卧室飘窗的玻璃坏了,中间一条细细的裂缝从上扯到下。墙上的开关被水泥糊住,按不动。门上喷的白漆剥落了,露出黄色的纸屑样的底板,手一划,纸屑起了皮。窗户顶黑了一大片,漏雨的痕迹……最可气的是,卧室贴角板翘起来,用手一抹,手上沾了一层纸屑,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木板,是压缩纸……

        十几万,就装出这个样子来,真乃无良开发商。老李又开始数落起程昱,第N次抱怨她不应该买精装修房子,好像这样的垃圾装修都是程昱的错。

        “络元真不是东西,把房子装成这样,这房子还能拿吗?”程昱气得大骂。

        两人气呼呼的下楼,跑去找陈经理。

        “现在房价涨了这么多,你们已经很划算了,还纠结这点小问题,回头重新装修一下,要不了多少钱!”陈经理说。

        “我们已经承诺不要违约金了,你们还不能保证装修质量,你们还有王法吗?”

        “你们自己看,装修已经这样了,如果今天你们不拿房,后果你们自负。”

        “什么后果?你们敢把我房子给卖了?”

        “这个倒说不准,你们如果一直不拿房子,我们有退款自由和处置房子的权力!”

        “你们开发商胆子最大,还想我们房主们来一场示威吗?”

         ……

        这边程昱与陈经理正吵着,那边又呼啦啦上来一拨清算人马。

        “找电视台来拍照,看看啥叫精装修?”

        “黑心开发商,以后谁还敢买这样的房子?”

        “要赔偿,不赔偿就闹!”

        “当初催要房子的是你们,现在房子出来了,不拿房子的也是你们。随便你们,现在房价涨得这样高,你们不拿,我们可以退款。”

        一说到这里,大家便不做声了,生怕络元真的把房子再易他人。大家失了主意,又不想委屈自己,只能气愤愤地下了楼。

        微信群里又热闹了起来。

        “要我说,大家联合起来起诉他。”俱乐部的王总说。

        其他人说,都是签了承诺书的,以三年的物业费抵扣违约金,还起诉啥?

        王总说;“你们好好看看后来签订的那个协议书。他们现在不具备交房条件。他们的房子根本就没有通过验收。”

        大家问王总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自己去网上搜一下,交房子要有哪些东西。”

        “打官司吗?太麻烦了!这一拖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说不定他们一气之下把房子给收回去了。”这样担忧的人不在少数。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开发商有钱有势,咱们弱势群体怎么能够斗过开发商呢。还是谈判吧,让他们赔偿一点钱,看行不行?”大家都不愿意去打官司,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打官司不是光彩的事。

        “好吧,明天我们三个代表出面,找络元的人谈判。”王总说。

        但这次谈判,一出手就失了先机。

        副总拿出精装修合同,用手指甲在某一处来回划拉,说:“你们看看!”

        退伍军人和准婆婆把头凑上去:“……如果装修达不到标准,按照零倍赔偿……”那个零字是水笔后来填上去的,比其他四号字体大了许多。两人有点发懵,不知道啥意思,抬头疑惑地望副总。

        俱乐部的王总却不动,“这个合同是无效的!”他说。

        “你说无效就是无效的呀,这个得法院说了算!”副总皮笑肉不笑。

        “你的意思是,就是打官司,我们也得不到赔偿?”准婆婆瞪眼问副总。

        “这个恕我无法奉告!”

        “我们不谈合同,我们今天来就是跟你们协商,针对精装修这块,你们能赔多少钱?”副总的话对俱乐部的王总没有起到震慑作用,“你的话只能吓唬不懂法的人。”

        副总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清了清嗓子,问王总:“你觉得赔多少钱合适?”

        “根据合同装修费用来算,一户按照八万赔偿。”

        “一户八万,一百多户就是一千几百万,王先生,你们想钱想疯了吧!”

        “那你觉得你们能赔偿多少钱?”

        “我们不可能赔偿,你们愿意就拿房,不愿意就放着。”

        话说到这里就僵住了,大家散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准婆婆最先站了起来,说家里有事,得赶回家。

        准婆婆的退出让铁三角摇晃起来。退伍军人急躁地站起身,他在椅子边来回走动,神情烦躁。去年闹了一场后,他的孩子在县政府特批下,读了小区前的那所小学。想到这大半年来在附近租住房子花了不少钱,还时常受媳妇抱怨,他的火气便飕飕地飚上来。“你们就是一群奸商!”他愤愤地说。

        “我们是奸商?当初你们找政府闹的时候,是谁帮你们解决问题了?是我们络元!我们投入了多少资金,才帮你们把这个烂尾楼给盖完整了!我们的亏损,谁来认?到现在为止,春华开发公司还欠着我们钱,法院倒是判决了,可是没资产执行,我们的亏谁来认?拜托你们讲讲良心好吧!”

       俱乐部的王总不动声色地看着副总和退伍军人一来一往,他心里揣着自己的打算。他不再愿意与这群不懂法而且怕事的人为伍,他要按照自己的办法争取自己的权益。

        退伍军人被怼得没了注意,拿眼向王总求助,王总不接他的眼光。彼此沉默了一会,他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便说要接孩子,终于拂手而去。

        屋子里就剩下络元的副总和俱乐部的王总,两人相对而坐。王总抽出一支烟,递给副总,副总摇手拒绝。王总笑了笑,说:“你们胆子也大,这房子验收不合格,怎敢让我们来拿房子?不怕政府处罚你们?”

        副总的脸第二次红了,问:“谁说我们的房子验收不合格?”

        王总笑眯眯地说:“柳城就这点大,这种小事还能瞒住人?”

        “这是我们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你愿意拿房就拿,不愿意就等。” 

        “法律规定,交房时必须提供的那些证呀书的,你们能提供几个?消防验收不合格,你们根本就不具备交房条件,还来吓房主们。我考虑你们也不容易,所以也没有在房主群里说什么。如果一人投诉一次,你想想后果会怎么样?我记得去年七月,你们的协议上明确写着,如果再逾期交房,将按照违约金的两倍赔偿。我帮你们算了一小,前期的消防整改没个半年时间是不行的,包括小区绿化和道路设施,等验收合格,所有的证书都齐全了,达到交房条件时,你们要赔偿我们多少钱?”

        副总的眉头紧紧地纠起来,像被人系了一个疙瘩。

        “如果大家联名把你们违规交房捅到报社媒体去,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

        副总的脸更红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维护我的权益!”

        “你想要多少赔偿金?”

        “我在你们公司买了两套精装修房子,两个门面房。你自己心里有数,精装修不是一般的差,我拿了房还要拆了重新装修,按说一套装修费就得十万块。我也不为难你们,我要的不多,四套房子,精装修加违约金,你们赔偿我二十万就够了,三年的物业费我照付。”

        副总低头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跟我们刘总说一下再答复你。”他走出办公室,二十多分钟后才回来。“王总,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现在资金紧张,你要是有诚意的话,我们可以拿两个小车车位抵扣你的违约金,但有三个前提条件:一、你退出业主代表。二、保守赔偿秘密。三、以上你所说的一切不利于我们的话不能在任何场合散播。否则,我们有权撤销赔偿约定。”

        王总深吸一口香烟,眼睛定在手指间的半截香烟上,一股青烟从他的唇缝冒出来又徐徐地升上去。片刻后,一撂手,把冒着青烟的烟头扔到地上,一只脚踩上去,在原地碾了两下。 “就这样吧。”他终于下了决心。

        四月份,绿化带里钻出来的荠菜纷纷开出碎白的花,一朵朵随风摇曳,在阳光下姿态俏趣。人们却说,最好的荠菜是在开花前的那段时光,开了花,荠菜便老了。春华苑房主微信群里,王总就像开完了花的荠菜,悄悄地退出了春天的视野。房主们陆续拿了房子,春华苑里到处是装修时刺耳的电锯和电钻声。毛柸房主好奇地问精装修房主:你们不是精装修吗,怎么还在砸墙呢?被问的人便骂一声“狗日的春华苑开发商糊得人。”

        大家便笑。

        十二

        眼看假期已满,程昱心里着急,催老李把小狗送到婆婆家去,俩人又去春华苑找陈经理,商谈拿房子的事。陈经理告诉他们,一期二期房子拿得差不多了,他们这个售楼部等两天就要撤走,络元会派驻人员来解决剩下的问题。

        程昱问陈经理,这个房子不具备交房条件,自己交了税费后,房产证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办下来。更让人担心的是,交的钱最后可能会被卷跑。陈经理笑笑,说卷跑是不可能的,办房产证就是迟早的事。

        到会计室,会计说税费和基金加在一起要缴纳三万多,先交,以后多退少补。这个数额让程昱很苦恼。买房子首付花去了二十万,按揭每个月要支付六千多,扣除老李的住房公积金,他们每月还要还四千多。这两年家里一分钱没结余,三万块还得回去凑呢。

        程昱说:“算了,等楼盘验收合格,他们具备交房条件了,我们再来拿也不迟。”

        老李说:“迟早也是拿,不如我们凑钱,拿了算了。”

        俩人在拿房上产生了分歧。老李说大家都拿了,有亏大家都一起吃。程昱嘲笑老李是典型的中国小市民思维,连吃亏都有从众心理。

        “你不是小市民,你当初怎么非要买这个便宜的房子,还不是想占便宜!连你妈你爸都说你不应该买这房子了。”

        “我妈我爸懂什么,还不是你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呆子才捡价格高的买。”

        “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我说要买怡居,我爸我妈也说怡居好,你非要买这个。这下好了,还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亲戚们都问了好多次,怎么房子还没有拿?怎么会买这样的房子?”

        “你爸你妈给我钱了还是你家亲戚给我钱了,我买房子要他们插什么嘴?再说,有毛还说秃子,你要是像人家男人那样能挣钱,我还想到南京上海去买小别墅呢!”

        绕来绕去,话题又回到了原点。“走走走!”老李觉得男人的尊严受到攻击了,气得鼓起嘴,急匆匆地推程昱下楼。

        程昱又气又急,到了晚上,一嘴牙齿竟然火烧般疼起来。睡不着,躺在床上想房子装修的事,想拿房子要交税费的事,气不由地又升到了嗓子口,仿佛嗓子也烧了起来。提成被扣了一半,开发商一再逾期交房,房子的装修也烂成这样,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一夜未能好眠,第二天早晨,膝盖又疼起来,头昏脑涨,半个嘴巴疼得发木。起床照镜子,嘴巴肿得老高,像塞了个乒乓球。得去看医生了,打电话跟老总请假,老总的声音沉得像秤砣:“你是不是找好下家了。”程昱愣了一下,心里头不高兴,回了一句:“是得找下家,否则今年再扣个一半提成,年底就要吃风了。”老总又说:“我这儿是私企,干一份活拿一份钱。有情况你克服一下,尽快回来上班,否则其他员工那儿我不好管理。”

        挂了电话,程昱心中萌生去意。也罢,自己身体不好,老是在外漂也不是办法。这膝盖好一天孬一天,在杭州也是权宜。老李一个人在柳城,吃喝无规律,日子过得像条狗。又想到如果真辞职了,这房贷怎么办,靠老李那点工资和住房公积金,撑不了多久家里就会打饥荒。左思右想,去或留,都让人纠结。牙疼,膝盖疼,疼得心烦意乱。看见墙角的行李箱,那里面是收拾好的衣物。那是一只边角磨损严重的黑色橡塑箱,它已经陪伴她转战商场十几年,尽管它不言不语,但它就像一位老朋友,对她不离不弃与她共退共守。她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眼前的这只箱子,它虽磨损厉害却依旧坚守着自己的职责。她又想到最初跑销售时,团队领导说的一段话:这世上许多事往往就是这样,只需要一个决心一个坚持,望上去不可能成功的事,往往却成功了。销售如此,人生也是如此。最初的那几年,不管酷暑寒天,她顾不上吃喝,守在客户出入的地方,或者居住的小区门口、或者公司门口,去了解客户的喜好,一次又一次地与客户沟通交流。那些客户,哪一个不是被她的耐心和诚意所打动。她程昱没有多大的能耐,有的只是一份不怕吃苦的精神和不放弃的毅力,她就是凭着这种精神和毅力,做到销售冠军的位子上。眼下,为了房贷,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她更应该坚持下去才对。

        程昱忍着膝盖的疼,用丝巾裹住肿得像馒头的嘴巴,到小区外的卫生所简单看了看,开了一点药,回家拖了黑色行李箱赶往汽车站。

        到公司销了假,找到老总,说了自己的状况,半真半假地说:“有感情了,那么多公司挖我过去,我都没走。”

        老总看见她肿起来的嘴巴,眼睛眯起来笑了。“你别急,在杭州好好干,以后会弥补给你的。”老总捧出的这把草没有换来程昱这头倔驴子的半句恭维,“你说话要算数!如果真能弥补,你先把小董扣的钱给补上,别让人家小丫头对公司心凉。”

        在杭州见到小董,小丫头依旧很气愤。“公司凭什么扣我们的钱?这个是违反劳动法的,遇见突发情况造成的损失,责任应当由公司承担。退一步讲,我们有责任,他也不能扣我们那么多钱。您看!”她把手机凑到程昱眼前。“我在百度上都搜到了,真想找律师去告公司!”

        “算了,好好干,把扣的挣回来!”

        “程经理,这是两码事!这都是我们该得的!就说你吧,忍着膝盖疼,满大街找客户,那提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是呀,可是公司也有公司的难处,我们再等等看吧!”

        “对了,您的房子拿了吗?”

        “没呢,装修一塌糊涂,我都要被气死了!”

        “我奇怪,你们怎么就会签那个糊涂的合同呢?不行就起诉,开发商这就是欺诈你们!”

        “起诉太费事了,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现在是法制社会,你找个律师,律师会搞定一切,又不要你烦神。”

        程昱说,是要考虑。

       老李打电话来,说有人在春华苑微信群里寻找当初精装修广告的证据,说是起诉用。程昱问证据找到了吗。老李说,没人搭理他,都两三年过去了,谁还保留着那些东西呢。“他很生气,在群里说,都是法盲,都在助长开发商的坏风气。”老李又问程昱房子到底怎么办?说除了要起诉的,估计就只剩下我们一家没拿房子了。

        程昱说:我们也起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