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


  初春,草木复苏,地气回阳,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每到这个时候,我们那里就盛行抓鱼、逮泥鳅。

  到处都是水田。有水就有鱼。闲置了一个冬天的水田,成了泥鳅、鲫鱼繁殖、集聚的场所。

  农村生活比较单调,对于年青人来说,抓鱼、逮泥鳅,不仅可以享受鱼鲜美味,同时也很刺激,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一件极其有趣的事儿。

  如果遇上乍暖的天气,湾里的年青人就会显得急不可耐,跃跃欲试。天气暖和,气温升高,平时钻进泥里的泥鳅,晚上必定要从泥里钻出来,在水里游动,乘凉,呼吸新鲜空气。这正是抓鱼、逮泥鳅的好时候。

  于是人们忙着准备抓鱼、逮泥鳅的工具。鱼篓是现成的,鱼夹也是现成的,从墙上取下就可以了。鱼夹是一根长竿,尖端有一个铁制的夹钳一样的东西,就像叉开的两个手指,形如蟹钳,后面有一条夹缝,见到泥鳅或鲫鱼,瞄准目标掷去,就把泥鳅和鱼夹住了,夹缝很紧,泥鳅想跑都跑不了。

  真正需要准备的是照明的材料。一般是采用松明。我们那里油松树很多,赶在天黑之前,上山用斧子砍回一背篮油松片子,越是那节骨处的越好,满是松油,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着。

  吃过晚饭,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出发了。干这活,一个人不行,必须两人合伙,一人背着装油松片子的背篮,提着火笼,一人腰挎鱼篓,手拿鱼夹。

  几乎是同时,在春溪河两侧的田埂上,每隔几百米之遥,就会出现一个火笼,两个人影。无数个火笼,在狭长的流域里晃动,使山村的黑夜变得生动起来。原本已经冷寂安静的夜色,突然之间,因为渔火,明亮了许多,热闹了许多,也美丽了许多。

  松明烧得很旺,窜出很高的火苗,在风中呼呼作响,照得水田一片白亮。远远看去,冒着火苗的火笼,就像几朵鲜亮的大丽花,盛开在夜色里。

  火焰,也照亮了山野,照亮了年轻的瞳仁。水光灯影,别有情趣。不要钓竿,无须撒网,只用鱼夹一戳,鱼就到手了,泥鳅就到手了。我原以为这种逮鱼方式是挺独特的,是我们那里的独门功夫。偶读唐朝诗人陆龟蒙的《叉鱼》诗:“春溪争含绿,良夜才参半。持矛若羽轻,列烛如星灿。伤鳞跳密藻,碎首沉遥岸。”才知道这位老先生诗里写到的情景和我们的方法几乎完全相同。你看,都是在春天,都是在夜里,都是叉鱼。只不过那时使的是矛,我们用的是夹;那时是在溪里叉鱼,我们则是在水田里叉鱼;那时点的是烛火,我们点的是松明。这样说来,这法子原来还是古人传下来的,我们当地人不过是继承后,稍加改造而已。

  我们沿着田埂走,两人四只眼,极仔细地观察田埂两旁的水田。

  “哟,那里有一条泥鳅!”

  “唉,快看这边,这边有个鲫瓜子!”

  松明灯照得水田一片明亮,所有的鱼类都在视野之内。看见一条泥鳅,同伴迅即用鱼夹戳去。鱼夹的角度与泥鳅的身体成“十”字形,拦腰戳个正着。泥鳅正好夹在鱼夹的钳孔里,脑袋和尾巴还在使劲地摇摆。但它再使劲,也没办法摆脱鱼夹的钳制,我们用手一捋,泥鳅就乖乖地到了鱼篓里了。

  也有狡猾的家伙,也许是因为火光的刺激,也许是因为人的动静过大,惊动了水田里正在自由活动的泥鳅,它们身子一晃,搅起一团泥浪,作为逃跑之计。见此,我们笑了。它们这点小伎俩,总能骗得了我们这些“老渔翁”,鱼夹照着有泥浪的地方连戳两下,只要里面没有石头,没有硬泥团,十有八九还是会被逮着的。

  常有一对泥鳅紧挨在一起,也许是求偶吧,正亲密地私语,鱼夹下去,一对双伴就被夹了上来。每当这时,就像钓者的双钩钓同时钓到了两条鱼一样,会引起一阵小小的欢乐的骚动。

  鲫鱼一般在水较深的凼里,要睁大眼睛才能看得清楚。一次,我们发现了两条大鲫鱼在水凼的草边慢慢游动。这时,我们就得特别小心,放轻了脚步,首先是别惊动它们,否则它们会溜之大吉的。逮鲫鱼,用鱼夹不行。鲫鱼个头大,鱼夹的钳孔小,夹不住。我们中的一人,轻轻地赤脚进入水田,靠近水凼,用双手一抄,一战告捷,鲫鱼双双获擒。

  渔火,在初春的田野飘动,报告一个季节的来临。直至斜月西沉,夜色渐凉,鱼获颇丰,松明告罄,众人才收敛兴致,哼着曲儿,满意地踏上归途。



  萤 灯


  这是属于夏天晚上的灯,属于夏天晚上美丽的风景。

  会飞的火,飘动的灯。是火却无烟,是灯不需油。微雨洒不灭,轻风吹欲燃。——无论古人今人,都会用此类词句形容萤火虫。

  而对于我来说,萤火虫,那是我童年的梦幻,心灵的烛火。

  夏天的夜晚,湾前的池塘边,小河旁,田埂上,万灯耀眼,摆开了萤灯阵。

  越是燠热的夜晚,萤火虫就越多,像在集会,像在游行,遍布整个山冲、田野,连绵不断,无涯无际。一个个微小的生命,燃烧着自己,要照耀这个世界。

  那是黑夜里的花朵。它不仅使乡村的夜晚多了光明,也多了生气。那是一个个生命在一边燃烧一边舞蹈。

  萤火虫的光亮是微弱的,它不像月光可以越过窗棂,像银练一样流进你的房间,而只能在田野低空飘呀飘•••••

  我常见萤火虫这种昆虫。它们体形很小,有着红黑斑点的美丽甲壳,白天爬在丝瓜秧和南瓜藤上,啮食瓜藤的嫩叶和花粉。我没想到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东西,却有这种神奇的本领,在最黑暗的夜晚,能给人带来光明,尽管这种光明很微弱。但无数微弱的光明集合在一起,就能改变整个夜晚的面貌。

  萤光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也能为夜行的旅人指路,在你无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引领你前行。

  我就有过这样的经历。一天晚上,我有急事到外婆家去。天上没有星月,我又没有手电,幸而有无数的萤火虫发出繁密的萤光。就凭着这微弱的光亮,我居然能依稀辨清乡村泛白的道路。我不用担心这光亮会熄灭,因为路边到处都有萤火虫。它们成群结队,时聚时散,眼看一群萤火虫飞离道路,面前的道路模糊不清时,又有一群萤火虫会飞临你的眼前,提灯为你照路。你的身前有许多的萤火虫在给你带路,你的身后又有许多萤火虫在追逐着你。我害怕在黑夜里走路,但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在身边飞舞,就感到黑夜的面孔不是那么可怕了,反倒有了几分温情;你也不觉得是一个人在单独走路,而是有无数发光的生命在陪伴着你,因而不再觉得孤独。当我办完事,从外婆那个村子安然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对萤火虫充满了感激。那时,在我心里,萤火虫不是虫,而是精灵,是黑夜的伴侣,光明的天使。

  我曾经想学古人,借萤光读书。小时候,家里没有电灯,连点油灯也是极省俭的,生怕多费了油,心想,如果能借萤光读书,岂不是一件美事?我捉来许多萤火虫,放在一只玻璃瓶里。夜晚,它们果然发出光来。但经我多次试验,证明这光亮太微弱,不足以读书。年轻时,眼力好,也只能模糊看清一些大字,真正读书是不可以的。也许偶尔为之还勉强能行,时间长了,绝对会伤及眼睛。后来我想,古人借萤光读书的故事,必须这样解读:它是在宣扬一种勤俭苦读的精神,激励贫困的孩子进取好学,即使是白天劳累一天,无暇读书,在夜晚微弱的萤光下也不放弃——这里说的是一种精神,而非一定要我们这样去实践。

  50多年前,一个乡村少年,萤火虫对他心灵的撩拨还不止这些。它给了我许多奇幻的想象,它使我在夏夜里多了几分浪漫,几分情趣。

  它使我思索生命和生命的价值。大千世界,万类千汇,物物各异。大的如鲸象,小的如蚁蝼,强的如狮虎,弱的如虫豸,相处在同一个世界里,各自处在不同的环境,各自发挥着不同的作用。如萤火虫者,一个如此不起眼的卑微的生命,它会发光,它会在炎热的夜晚,用自身的生命点灯,与无边的黑暗抗争,成为自然界中一道亮丽独特的风景,成为人类亲密的朋友。

  我进而想到蚯蚓。没有腿,它能行走;没有犁,它能耕地。遁土食泥,默默劳作,不择环境,不避脏污,勤勤恳恳,劳瘁一生,死后也不知其踪。

  我进而想到蚕。那么一个从蚕卵里孵化而出的只有针尖般大小的小虫儿,靠吃桑叶一天天长大,变成了蚕宝宝。它吐丝作茧,由茧成蛹,由蛹化蝶,生生不息。谁能想到,蚕嘴里吐出的神奇之物,竟可织成柔软光润而又漂亮绝伦的丝绸。丝绸是蚕的心血,是蚕的创造,是蚕对这个世界无私的奉献。丝绸曾创造历史,曾是中华民族的象征,曾把相隔遥远的东西方文明联系在一起。

  我进而想到画眉。这种体形娇小,背羽绿褐,下体黄褐,腹部灰色,头饰黑斑,有着白眼圈的小鸟,是鸣禽中的明星。论容貌,画眉算不得漂亮,远不如赤翎绿羽的锦鸡;论身段,画眉算不得修长,远不如拖着长裙的灰喜鹊。但它不知疲倦地在茂密的林子里飞翔,它婉转悠扬的歌声,使空气为之甜,使山林为之活,使所有的心灵为之爽。它的歌声,使这绿色乡野有了美妙的天籁,有了令人心动的韵律。

  由此引申开去,我想到人类,想到芸芸众生。人类,也是地球上的物种之一。其实人也是很渺小的。你不是太阳,可以君临大地,普照万物;你不是月亮,可以广洒清辉,沐浴苍生;你也不是车灯,可以劈开黑夜,引车前行。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过是沧海一粟,都在做自己应做也可能做的那么一点事情,我们也像一盏小小的萤灯,只能照亮一花一叶,只能照亮乡间的小路,屋前的池塘。人,要安于做一盏萤灯,要努力用自己的能量去发出微弱的光亮,既照亮别人,也证明自身生命的价值。

  少年时代,一年复一年的夏夜,我望着纷纷扬扬的萤灯巨阵,无数次读着这生命的哲学课本。

  多年后,我回到乡下,已很难见到萤火虫了,它们好像正远离我们而去。萤火虫虽然很小,选择栖息地却很挑剔,它们喜欢植被茂盛、水质干净、空气清新的自然环境。由于过分地使用化肥农药,加上田埂、河岸的植被遭到破坏,环境污染严重,空气越来越污浊,萤火虫失去了适宜自己生存的家园。由于乡村电灯的普及,夜晚光源增多,而萤火虫是依靠尾部发光而吸引对方进行交配的,多种光源扰乱了萤火虫的繁殖,这也是萤火虫日见稀少的原因之一。我们从萤火虫的日渐稀少,甚至消失——这无疑是一种严肃的警告,难道不应该进行认真的反思吗?

  萤光中有家恋,有乡愁,有“萤火虫,亮光光••••”那样鲜活童谣喂养的孩提岁月。什么时候,萤火虫能摆脱厄运,再回故乡的田野,那一盏盏发着微弱光亮的萤灯,还会在我们面前重新闪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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