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去过湘西的凤凰,作家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里的翠翠令人怦然心动,那里的人物、山水不过是一种遥想之中的美丽。而沐着初秋的朝阳与和风,摇摆着小船在一派清流的沱江上漫溯,听着远远近近忽高忽低的山歌,看着两岸错落有致,半悬半依的吊脚楼,想象着这座边城上个世纪发生的种种故事,重新领略了凤凰的美丽。
  湘西的凤凰县,凤凰县的沱江边,有大作家沈从文的故居。这个美得让人心醉的小城逶迤于武陵山深处,一峰抱城,一脉清流的沱江穿城而过,相传因有座山形似凤凰而得名。这里的每一条红石板路,每一棵青翠古树,每一朵洁白浪花,都有沈从文梦魂牵绕的生命之根,这里的山水人物,复活在沈从文的笔下,美在千百万读者的心间。
  随着导游的指点,伴着如织的人流,我们来到了沈从文故居,是一座位于凤凰城中营街木质结构的四合院。那十余间环回相连的木屋人头攒动,故居内有作家用过的书桌,和充满着怀旧意味的照片,故居主人留下的那几页字迹苍劲的《边城》手稿,令人发出今夕何夕的感慨,而挂在墙壁上小楷横幅——沈从文的孙女沈红写的怀念爷爷沈从文的散文《湿湿的怀念》,令人一下子眼前就漾起了绿如蓝的沱江水,心中涌起许多沈先生那如水一样美丽的文字。
  我的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
  这是沈从文写于1931年的《自传》中的一段话。的确,沈从文的笔下人物,那种无邪信念,那种活着的自在,都是那样美。他笔下的爱情,都是女主角唱主戏的,都是为爱情而转动的女子。不论是自小生活在溪边单纯而任性的三三,还是单纯自然浑然不觉的童养媳萧萧,或者是温顺乖巧,多情而执着的《边城》里的翠翠,或是美丽大方,骄傲善良的夭夭,这些女子犹如山间的流水,任情而动。她们天真无邪的性格是那样相似,她们对爱的执着无不体现一种温柔如水的美。她们因环境的不同有着各自的命运和造化。尤其是翠翠,在边城这个充满活力、人性美、和谐宁静的世界里,这个洋溢着生命的热情、自然和庄严的女子,集中了湘西民族自然风情和人情中最为优美的部分。那种朴素动人的人性美,在翠翠身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边城》里有这样的文字:“翠翠一天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脸红了。”“有时候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一片云,一颗星凝眸。”
  沈从文十二岁就接受了正规的军事训练,十五岁随军外出,曾做过上士,后来还以书记名义随大军在边境剿匪,又当过边城区屠宰税务员,这“放纵野蛮”的数载间,他看够了底层人物的悲欢。二十岁时,他带着一身单衣,一枝秀笔和一颗向往闯出一番事业的雄心,来到了北京。有过许多等待的悲凉,有过许多寒夜奋笔的兴奋,沈从文的文章征服了北京,征服了中国的文艺界。他以小学三年级的学历,走上了中国公学的讲坛,还收获了一垄“伊甸园的麦子”。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龄的人。”在沈从文故居,看到沈从文和夫人一对璧人似的相依相伴的照片,在他们的身后是古旧的岁月,我的心底里涌上先生写在《湘行散记》扉页上的这段话。《湘行散记》里面,沈从文先生的感情是最干净的,文字是最好看的。如今,走在凤凰的褪了色的红石板路上,我不禁想起了沈从文先生和中国公学女学生张兆和那执着隽永的爱情。他用了一百封情书追求张兆和,师生间展开了长达四年的爱情马拉松。张兆和在上海公学毕业后的23岁这一年,她在家乡苏州以电报的形式通知沈从文——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
  沈从文的性情确实宛如一派清流,表面温和,却心性十足,忍辱负重而能包容广阔。他“文革”时被红卫兵小将批斗,不失乐观;打扫历史博物馆厕所,也不失乐观;被流放到湖北咸宁,仍不失乐观。沈从文有上善若水的道家智慧。革命小将把“打倒反动文人沈从文”的标语贴在他的背上,他只有一点点不开心地说:“那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的背上贴那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们应该好好练一练的。”当北风最紧的时候,他与黄永玉相遇于东堂子胡同,交臂擦身之际,他温语叮咛这位大表侄:“要从容啊!”经过三十多年的炼狱生涯后,他曾对一个日本政府的专家组成员说:“我的一生,不相信权利,只相信智慧。”
  沈从文爱极了脚下的这片土地,爱极了他的祖国和人民,他在最困难的时候,写给黄永玉的信是:充满爱去对待土地和人民;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沈从文先生爱自己生长的这座凤凰城,晚年时,他还和夫人张兆和商量,把一万元稿费捐给文昌阁小学,也纯粹是爱的情感使然。
  迎着初秋暴烈的午后阳光,沿着一条沱江岸边的石板路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安葬沈从文的离凤凰古城一里半的听涛山。周匝群峰耸立,中间静水长流,这正是一方静息和长眠的宝地。路边是稀疏的竹林和不知名的树木。一路上,有小孩子捧着一把野花,拿着一两只编得活灵活现的蜻蜓和蝴蝶,娓娓地说:“阿姨,你们是去看沈从文爷爷的吧,买一把野花献给他吧。”捧着充满艾草香气的野花,我们兴冲冲地往前走,远远地见半山腰,有一块碑立着,那是1996年黄永玉为表叔沈从文陵园补刻的一块碑,上面写着: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年轻的黄包车车夫是个善谈又热情的小伙子,他执意要陪我们去看墓地,并不紧不慢地介绍,这个墓地左右两边走上去都是86级缓步台级,象征着沈从文86年的人生,来回走完墓地,正好走完一个文字。早听说过沈从文的墓地以简朴闻名。到底简朴到什么程度,我心里充满了期待。但是,来到实地,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没有围栏,没有坟墓,就在一块小小块的长满野草的小坪地上,立着一块并不显眼的石头。
  1988年,沈从文病逝于北京,其骨灰的一部分撒入了沱江,一部分葬在凤凰听涛山下,墓碑是采自南华山的一块五彩玛瑙石,重约六吨。五彩石的正面,是张兆和选定的沈从文《抽象的抒情》中的一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能认识人。”背面是沈从文的四姨妹,耶鲁大学教授张充和的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这挽联巧妙地运用了嵌字法,嵌的是尾字,细看起来,便是“从文让人”,精当而中肯。碑文的书法,出自沈从文的侄女沈朝慧的丈夫,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刘焕章的手笔。整个墓地,清简、质朴、浑厚,正好体现了沈从文为文为人的特点。
  我站在沈从文墓前,内心满怀着感动和淡淡的伤感,青山有幸啊,成了作家栖息的净土。伟大的生命原应该是沉静地归于泥土的。奥地利文学家斯蒂凡·茨威格旅俄其间曾拜谒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墓地,那是一方僻处桦树林中,别无修饰的长方形土堆,“无人管理,无人守护,只有几株大树庇佑。”事后,茨威格写了一篇饱含深情和敬意的纪念文章《世间最美的坟墓》,对朴素墓地下长眠着的朴素灵魂,作了由衷的赞美。
  沿着河边的石板路走,便会产生和沈从文一样的共识:“河岸上那些人家里,常常可以看到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在沱江上泛舟,望着两岸飞檐斗拱的吊脚楼,仿佛能听见《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中的人物的对话:“牛保,牛保,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这个回应着:“唉,唉,我记得到。冷!快回去,快回床上去!”如今的沱江上的旅游船只,从早到晚都满载着游客的歌声与欢笑,水手们统一都是旅游公司的员工,按劳取酬,他们再也不用像牛保一样急流险滩地外出谋生了。沿河一带的居民也都富裕起来,街边到处是商店,那些卖食物、衣服和工艺品的苗家姑娘明眸善睐,笑容可掬,水灵水秀,穿着民族服装迎接着八方宾朋。这个有着大艺术家黄永玉居住的夺翠楼,和他留下的处处墨迹的凤凰城,艺术已然走向了工艺化和民间化。熊承早的“马蹄声艺术工作室”,葫芦丝大王戴恩豆的葫芦丝店,王桂英银坊……都是鼎鼎有名的。
  入夜,凤凰城好似一个如诗如画的梦境。沱江两岸的街市好似天街一般,岸边吊脚楼人家挂出的一排排红红的宫灯,更添一层神秘。沁人心脾的沱江两岸,是欢呼雀跃放河灯的人们,人们点燃一盏盏荷花形的、心形的、玫瑰花灯、亮起桔红的光,寄托着一个个祝福,目送着河灯飘向远方。我点亮了一盏河灯,把它轻轻放到水中,整个身心感受着凤凰之美。凤凰的山水是美啊,然而最美的却是赤子之心的湘西人沈从文,那些至情至性至诚至真波澜不惊如青山绿水一样永恒的文字,最美的是凤凰人那充满宗教情怀的宁静、平和与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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